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御泽】亲爱的聂帕榈

这两天空气闷涩,泽村荣纯坐在窗边的位置,望着密布阴云的天空,他掀开一点点窗,动了动鼻子,风里掺杂着泥腥味。

六月的东京是一座滴水的城市。要是一会真下起了雨,也不知道远处的操场会不会被打湿?其实打湿了也没关系,高校的时候也不乏不留情面的大雨,青道露天操场的土地又何尝不是泥泞的、乱糟糟的,但他还是会争先恐后奔过去,比谁都要早,蹬着一双白鞋子踩进去,拔出两脚泥。

才刚想到这里,老师的脚步声便盘桓而至,他只好心虚地缩了回去,压了压日本史的课本,把靠近书脊的地方按出两道棱。

下课后的泽村一拎挎包,还没奔出教室大门,老师便叫住了他,抱着一沓教案慢慢悠悠走近,想来是要清算上课溜号的问题。“泽村同学,最近上课总是心不在焉啊,野球部有比赛?”

一提到棒球,泽村立马抬起头,眼里的苦闷一扫而空:“是的!今年全国大会的开幕赛就在明天!第一场比赛正是由在下担任先发!”

“哦?这样啊。你准备好了吗?”

“完全没有!!”

“……嗯,但气势像是‘完全能赢’呢,”一直板着面孔的老师也不免被他精神满满的模样逗笑,“找到状态还不完美的症结了吗?”

泽村挠了挠脸:“前两天跟搭档发生了口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说根本是惹毛了他啦,现在完全不存在‘配合’这种事情,首先需要让他开口跟我说话。”

“好好处理同伴关系啊,泽村同学。”

“是,谨遵老师的教诲,下节课恰好是他们班的体育课,我正要去操场跟他道歉!”泽村把身体躬成直角,“请老师放行!”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学楼,闷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乌泱泱的天际果真飘洒雨点。这样子大概不会有人再去操场了吧?泽村左右为难,索性咬咬牙去确认一番。他双手奉上雨伞,恭送老师离开,自己仿若重获新生,把皮革挎包遮在头顶,拔腿冲入雨幕。

地面泛潮,泽村跑得很小心,每一个脚印都实实在在,但他的脑袋里乱七八糟,全都是他的新搭档怒不可遏的模样。

“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吧!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胡闹!”那个矮个子的捕手胀红了脸,从他的手掌下抽出自己的课本,“这里早就不是甲子园了!”

泽村的鞋底打滑了,这里正好是下坡阶梯,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一脚溜空,一屁股坐在梯级上,书包也跌落一旁,摔出了一本教材和一本少女漫画。

眼前的操场空无一人。雨水此刻已然收不住,噼里啪啦向下挥洒,把金属扶手砸得哐当响,草地根部的土壤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草丛中竖立的公告栏里写着操场今日暂停开放的字样。

泽村看不太清眼前的世界,他擦拭掉脸上凌乱的水路,用眼睛搜寻室内练习室的灯光。

就在那边,他确信自己找准了方位,那个窗口却是暗的。

 

高三那年的夏天,泽村收获了几所大学抛出的橄榄枝。其中一所位于东京,隶属于知名的大学野球联盟,设施和教练团队都有保障,然而学费和部费只是半包,算下来对家庭是一笔负担。高岛礼听说后极力推荐他接受邀请,希望他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而母亲却倾向于选择离长野更近一点的学校,回家方便。至于棒球,在哪里都可以打。

泽村拿不定主意,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最后是家乡的伙伴们提出了有效的建议,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应当遵从内心。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泽村关掉与家乡朋友们的聊天窗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翻阅着手机里的短信息。他的手指突然停在一个名字上,他点开了那条信息。

“泽村,我听仓持说你要回长野,难道你要放弃棒球吗?”

浅田把宿舍的灯关上了,泽村抱着漆黑躺下。他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弃,做出这种决定,一定是因为……他有点喜欢上了东京。

大学第一天,泽村不得不学着寝室的前辈们,找了一份便利店的兼职,给自己补贴点生活费。结束晚上的工作后,他还要回社团完成个人练习,跑步、拉伸,一样也不能少。新鲜劲过去之后,大学生活破皮拆骨,留下一点麻木的影子。

所幸他还有棒球,他把棒球握在手里,牛皮的冰凉和缝线的纹路让他感到安心。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只要棒球还在他手里,他就没有跟以往的生活断绝联系。

然而过了三周,泽村发现,就连野球社团也跟高校时期不一样了。以前无论刮风下雨,只要问一句去不去挥棒?总能一呼百应。可现在早已没有那种紧绷感,社团训练自由松弛,多数人都是想来就来,累了就走。或许这些人要准备论文、期中考试,亦或是公务员考核;又或许他们只是单纯地看到了自己的极限。总之,泽村花了很多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每个人的追求是不同的,他们头顶悬浮着无形的压力,梦想里没有棒球两个字。

他有点失望,却也没有办法。

除了他之外,青道也有几位考取了大学的同年级一军成员,年末同窗会的时候,几个人凑在一块寒暄,都提到了不习惯野球社的氛围。金丸还是顶着一张不高兴的脸,漫不经心地说,他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可能会从事金融方面的职业,他的头脑一向过得去,在这一行不会吃亏,不过毕业后马上就要接受家里人安排的相亲,这倒有些伤脑筋。泽村受到了冲击,拍案而起,背挺得老直。他总以为,大家都会一直打下去。

金丸说,你是笨蛋吗?这怎么可能啦!乐观也要有个限度。

东条没有打击他,反倒是耐心问他,是不是想要一直打棒球,毕业后走向职棒。这个问题难道有其他答案吗?泽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于是东条又问:“家里人呢?都支持吗?”

这就触及了泽村的知识盲区。至少他感觉,无论他做什么事,只要是义无反顾去做的,家里人就算并不乐见也绝不会蛮不讲理地反对。拥有这样的家庭是一种幸运,问题是他自己能不能跨过心理障碍。即使是他也会长大,突然有一天,他开始明白,随心所欲只会给家里带来负担。职业世界毕竟是个金字塔尖,冒冒失失闯进去需要承担无数风险,而家庭这个单位恰好跟风险是不兼容的,不知道多少还算有天赋的野球男儿因为这样的原因憾别钻石场,四平八稳地念完书,找一份糊口即可的工作,谈一场步入婚姻的恋爱,满足了家里人和朋友们的期待。

他也要过这样的人生吗?

“笨蛋”的大脑是单线运作的,思考不了太复杂的问题。泽村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着方锅上围绕着香菇的滋滋啦啦的油泡。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东条最后说的那句话。

“没法轻易做决定的话,就给自己一个最后期限吧。”

人有时候需要被逼迫,走到极限的时候,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会一目了然。

于是泽村在夕阳里拨通了御幸一也的号码,没头没尾地对他大喊道:“不肖泽村绝不会轻易放弃棒球!你就给我等着吧,在拿到全国大会冠军的那一天,我会来找你!”

 

大学的野球社团分为两类人,进过甲子园的和没进过的。

前者永远是社团的焦点以及后者的羡慕对象。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仿佛成为了普通人跟甲子园之间的媒介,承担了一部分演绎甲子园的责任。

所以,如果有人要问起那一年的甲子园,那就算问对人了。泽村荣纯可以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没日没夜连说三天,从头说起;从最初的起点,远在长野的那一球说起。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他因为不着调的一球意外被球探相中,离开了偏远的家乡,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一所精英气息浓厚的高校。毫不夸张地说,一开始,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横平竖直的地方,出生草根的人,难免有一些抵触精英阶级,仿佛承认了他们的优秀,就肯定了自己的弱小。

然而他没能坚持这个观点,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泽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看起来嬉皮笑脸的,好像窝藏了一肚子坏水,笑点简直低得离奇,为了一点琐碎小事,他可以跪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不管怎么打量都不像一个正经的人。可当他蹲捕时,护目镜下的眼睛蕴含锋利的光芒,可以轻易煽动在场所有人的情绪,那只摆好的手套就好像突然产生了引力,没有一个投手可以抗拒。

泽村总是试图把当时的情形描述得更加准确和煽情,当他把棒球投入那个捕手手套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让他感动到浑身战栗。但他笨嘴拙舌,无法传达,从来没有一位听众因此红了眼眶。他只好自我安慰,又少了一个人有机会知道,御幸一也这个人有多重要。

为了可以和“这个家伙”一起打棒球,泽村做出了一个鲁莽且勇敢的决定,他留在了东京,带着满腔热诚,一颗顽强心脏,待在这所名为青道的棒球强校,追逐一个遥远的王牌背号,把自己的梦想和一群人的梦想拧成一股缰绳。

即使是这样,也不能保证这是一个顺利的梦想,很快他们便在南墙上撞了个头破血流,潦草地结束了第一年的夏天。无情的酷暑却才刚刚过去一半,炎热的空气充斥在训练场、青心寮、还有长满黑麦草的斜坡,选手们面容枯槁,无精打采地吃饭、睡觉,学落下的那些功课,宛如行尸走肉。泽村甚至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平日里硬朗坚毅的前辈,在狭小窒塞的巴士车厢里,几乎流光了三年的泪水。

那时候的泽村想不到办法摈除杂念,难受的时候只有去跑步,听听聒噪的蝉鸣,被地面上的隆隆暑气蒸一蒸,直到头昏脑热,腿肚子都烫了,他才觉得世界变得好清净,反倒可以不用那么清醒。

他就这样不停地奔跑,把自己彻底掏空,从夏末跑到了次年初夏,一直到那张1字背号堂堂正正来到他的背后。他没有停歇,不敢怠慢,终于在最后一刻,他像是一个真正的王牌,站上了四千多所高校的顶点。

“真好啊,”小田前辈听完之后笑着说,“这才是青春啊!甲子园可是男人的浪漫。”

小田前辈是他的大学舍友,一个技术宅,年纪轻轻,发际线已然告急。他们的宿舍共有四张床,均为上铺,下铺则是木质书桌。宿舍本来还住着另外两个室友,但他们的学业进入第四年,索性商量好了一起在校外合租,以求安静赶论文,几乎不见人影,这样一来,日常起居就只剩下他和小田两个人。 

大约是讲述甲子园小传的次数太多了,小田成为了他大浪淘沙后剩下的唯一一个听众,其余的人不是听得瞌睡,就是勤看钟表,唯有小田能在饮酒间隙,给出一点反应。聆听是种好品质,应当被纳为必修课,泽村这样想着,把这些善意记在心里,总想着以后有机会,最好也迁就迁就前辈的乐趣。

只可惜,小田心系偶像,书桌上除了电脑,还陈列着写真集、DVD、以及小卡收集册,——与他的兴趣爱好南辕北辙。忽然有一天,小田在房间里拆了一盒快递,取出了十几张一模一样的海报,问泽村能不能贴在宿舍里。泽村一听,这不就是等候多时的“报恩机会”?他满口答应了下来,甚至主动提出张贴,于是在四张床铺位的墙上、课桌的位置都贴上了海报,还有两张在门后。

泽村跪在床上,端详那张海报,青春靓丽的少女穿着一身棒球服站在夏威夷的阳光下,背后铺开了一片绵延的海水,海岸线生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棕榈树。

小田问他好看吗?泽村脸红着说好看。小田听了也愣住了,仔细看他很久才笑着打趣说,小泽村真的还没有长大,还是一个夸女孩子好看会因此害羞的男孩子。

但泽村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尝过遗憾的滋味,体会过离别的痛苦,睡不着的夜里也想念过见不到的人,怎么还能算是小孩子?

 

大一的某天下午,热浪袭至三楼阳台。泽村买了一份野球周刊,吸着棒棒冰,靠着阳台扶手随意浏览头版。他穿了一件凉爽的白色背心,但还是难忍炎热,汗水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就在他打算回房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抓拍,戴着打击帽的御幸一也击出球后将木棒随手一扔的画面,护目镜后的眼睛追随着球的轨迹,黑色手套还没有完全离开球棒,脚已经向一垒方向迈了半步。

那是御幸一也加入职棒后的第四条新闻,泽村一个字也没有放过,读得非常仔细,就在此时,一滴汗水滴落,英俊年轻的脸庞顿时染上一个深色斑点,五官皱了起来。

泽村下意识伸手去抹,忘记了手上有棒冰的水,手指揩过的瞬间,那片灰黄的纸皮剥落了下来。

御幸一也就是在那一天加入一军的,虽然还没能动摇正捕手的位置,但高校毕业便通过选秀会进入职棒球团的成员能在这样短时间内升入一军实属罕见,球团显然非常器重他的打击能力,所以安排他在一军试炼,担任dh。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却刻意渲染了这种安排,把期待歪曲成轻视,仿佛一颗新星已然陨落,最后甚至断言御幸在三年内当不上正捕手,以后也有可能转其他位置。

揉坏了这样一篇报道不值得惋惜,泽村就是可惜那张照片!

那天是期中考出成绩的日子,小田前辈似乎在班上名列前茅,心情大好,晚上回来的时候提了一袋啤酒和下酒菜。

他拉着泽村一起看小偶像的综艺:美少女们结伴同游夏威夷。夏威夷是日本的精神后花园,蓝天碧海、泳装、心形墨镜、阳光下发白的细沙、串成花环的鸡蛋花,还有成片的茂密棕榈树……敬夏威夷!小田举杯高歌,没多久两颊便红透了,泛着幸福的油光。

小田喝不下了,瘫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甚至听不见屏幕里美少女的笑声。泽村在身边喊他,小田前辈,小田前辈!他没有反应,他真的睡着了。

强烈的孤独忽然包围了泽村,他感到这个夜晚只有他一个人,一秒被拉成了三秒,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曲折迂回。

“小田前辈,其实,我还有事没告诉你。”

泽村凑在不省人事的前辈耳边说:“这是另一个故事。”

于是那个波澜壮阔的甲子园传说变了模样,故事的主旨不再关乎拼搏和竞争,一个又一个次要角色依次隐去,范围收缩,元素锐减,到最后,只剩下本垒板与投手丘。

那个夜晚带有余温,蝉鸣攀附在屋外,室内训练室的灯坏了,四周充斥着一种毛躁的灰暗,没有多余的人在,因此可以听到远处的火车经过的声音。

泽村的额头上有层薄汗,上下眼皮仿佛产生了粘性,可他舍不得走,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他坐在球网旁,捏着一个棒球,一言不发,从一号球开始一一调整手势,然后爬了起来,对着球网大喊了一声,把球丢了过去,他专注到几乎注意不到周边事物,直到有人忽然在门口喊了他一句:

“你果然在这里!”

泽村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蹲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缓缓扭头,御幸一也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站在那里,头发还是湿的,这个角度背光,其他的看不太清。

“我说过,今天要早点休息的,对吧?”御幸的口吻有些无奈,“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我有啊!!——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

“真是的,你也好,降谷也好,你们还真是不懂得节制啊。”

泽村抗议道:“这不能怪我们!某个戴眼镜的捕手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陪我们投球的时间越来越少!”

“饶了我吧,我可是要轮流接你们三个人的球啊,我又不懂得分身术的原理。”

“唔……是这样没错。”泽村悻悻地别过了脸。

“怎么了?”敏锐的捕手捕捉到了一些小情绪,他走过去,蹲在泽村面前,咧开嘴笑了,捶了捶他的胸口,“闹什么别扭呢?”

泽村瞥了他一眼,大无畏地说:“没闹别扭,我一点,不、是完完全全没有在生气!我根本没有因为御幸一也忘记了今天是要接我球的日子而感到有什么不妥——”

御幸身子一仄歪,差点坐到地上,他眼镜也歪了,嘴角也抽到起来,苦笑着说:“完全在记仇啊!”

“虽然其他人是王牌的时候可以重点接待,但换做是我却可以忘掉,这就是队长大人的所作所为嘛!啊,我真是看透了啦。”

御幸扶着额头:“我没有忘,我不在的时候,奥村应该有来找你吧。”

泽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个负责任的前辈为什么要把接干劲满满的后辈的球这种任务推到别人身上去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今天跟阿边他们开会,因此拖延了时间,下一个对手可不是轻而易举便能应付的啊。倒是你,泽村,你有没有……”

泽村收敛了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嗯,所有资料都已经看过了,这是一支不放过任何得分机会的球队,先发阵容多为右打,右打克左投,他们或许针对我进行了训练,如果可以,球要尽可能刁钻,不能放他们任何一个人上垒,尤其是第一棒次,否则就麻烦了。”

御幸笑了笑,声音听起来有点欣慰:“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去睡觉了。”

“御幸一也,不要狡猾地逃避我问你的问题!”泽村不甘心地说,“我知道你很忙,你有很多事要做,又要当好队长,又要兼顾四棒,你都做到了——但是与此同时,你难道不是一个捕手吗?对于你来说,自己的投手跟其他捕手搭档也没有关系吗?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你可是会被超过的,会被超过的哦!”

“诶?”御幸拖长了尾音,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来,我们的新王牌对于自己的捕手跟别人搭档,会感到紧张?”

御幸一也抓重点的能力简直如同他的应援曲《看好再打》,泽村露出了招架不住的滑稽猫眼:“就、就算是又怎么样!就跟我并不想把投手丘让给别人一样,自己的搭档跟别人创造作品,我当然要有那个,唔,那个叫做‘危机意识’的东西!”

“难怪那次你要问我有没有跟鸣搭档啊?”御幸恍然大悟,“倒不是不能理解。”

“不是,等一等,明明是我在盘问你,请你不要擅自做主抢回主导权——”

御幸却打断了他:“好了,到此为止。如果你现在不去睡觉的话,我想,下一次的先发让给休息得更充分的降谷也不错。”

“啊,那不可以!”泽村双手握拳,“鄙人泽村现在立马回到床上休息!”

“是、是,那么,我们走吧!”御幸撑住双膝,站了起来。

在走到快门口的时候,走廊贩售机的光芒照了过来,御幸侧过身子看向他,眼镜反着白光。

“关于你刚刚说的那个问题,我也是有的。”御幸强调道,“‘危机意识’。”

“那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当然,我也很希望能成为你们最认可的一个捕手,球场上无可替代的存在;但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让你们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甚至不需要我。”

泽村愣在原地,他没有见过这样复杂的御幸一也,收敛了笑容,语气严肃又温柔,好像在传达什么不可动摇的想法。

御幸却把头转了回去:“抱歉,今天晚上我说的话似乎有点多了。你把它忘掉吧。”

 

在那一年夏天的最后两三个月,御幸一也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属意的球团,一度让人以为他对那个领域暂时还没有兴趣,但毕业之后他却参加了职棒选秀,义无反顾投身这个新世界,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他的良苦用心:一个队长,在带领队伍进军甲子园的关隘,当然不能带头分心。

选秀当日,整个青道都守着电视机看直播,无论是哪个球团的代表对他提出指名,都让他们捏了一把汗。

屏幕上的御幸一也跟棒球场上的那个游刃有余的天才不太一样,他就像是待在自己班级里一样拘束,坐在一排话筒后面,干巴巴地维持他僵硬的笑容,眼神几近放空,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好在他正装笔挺,相貌又端正,倒也不失体面。

泽村在电视机前攥紧拳头,大声嚷嚷,那个家伙果然被好几个球团抢了,可恶,这么帅气的事,他倒是拿出一点球场上的气势来啊!

降谷在他背后小幅度点头,由井则露出一副习惯了他顶撞前辈的神情,而奥村也黑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电视画面。

节目放送完毕,泽村关掉电视机,转身对他们说:“走吧,他已经跑在前面了,我们也不能落后。”

会议室群情激荡,纷纷响应,角落里的濑户却小声对奥村说:“当上了队长之后,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啊……”

那时的队伍阵容已经初见雏形,按计划,冬训之后实力更能突飞猛进,失去了御幸那一届三年级的青道才终于恢复了元气。泽村每天都在想,这样一来,没有辜负前辈们的期望吧?

遗憾的是,他们还没能看到最好的风景,便在次年夏甲止步四强,而于同一天,御幸一也首次登入球团二军,背负双数背号,旗开得胜。

新来的一年级经理帮忙找到了同时刊登这两则新闻的野球周刊,泽村一声不吭地看完每一个字,把它卷成筒,带到了青心寮后门的斜坡上。夜幕降临了,头顶浮现出几颗星星,紧贴着围栏错落罗列的自行车只剩下一排起伏的黑影,远处的低矮居民楼亮起万家灯火,闷热的风扑在他身上,斜坡上的草飒飒作响,在夜风里弯下了腰。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阶梯,过去的画面一晃而过,总是在面前引导着他的那个人转过了身,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想追上去,双腿却好像使不上气力,这段距离就这样越拉越开。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御幸一也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出现在新闻里的名字。

泽村握紧了手里的报纸,低下头,另一只手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让两个人变得陌生并不难,只要把他们塞进两块区域,不管曾经多么熟悉的人,都会因为交集减少而轻易变得疏离。泽村是在过年回家,发现儿时玩伴已经交了女友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的。既然这道理连他都懂,御幸这样聪明的人没有理由不明白。可最后那段时间,御幸偏偏表现得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一个投手从他那里享受到任何特权,也没有人从他身上挖掘到任何不舍的线索。

泽村想不通这一点,这个疑问缠绕着他直至今日。有一次,他听到社团里的人聊起御幸,听得久了,也开始觉得某些说法不无道理。他们说,对于御幸这样的“天才”而言,最重要的仅仅只是棒球二字,和谁打,在哪里打,都不重要。

这答案有些狠心,能断绝不少自作多情的念头——但泽村对自己更狠心,他是从无数否定中走出来的,这种理由,还远不足以让他放弃。

后来有一天,约莫是大一下学年,小田前辈出乎意料地说,在商业街的橱窗里看到了棒球比赛的录播,解说员提起了一个叫御幸的名字,是不是你上次说过的那个御幸?

泽村有如惊弓之鸟,脑袋一卡一卡地扭转过来盯着小田。

他把这个秘密贴着棒球藏在掌纹里,说出来但求倾诉,不为分享,谁能想到他的舍友前辈居然半梦半醒间,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小田说,你这个前辈是真心热爱棒球的,天赋又出众,无论去哪里,都能发光发热。其实毕业之后互不来往的情形也是很常见的,虽然对于有社团情谊的人来说显得比较薄情,不过按照描述看来,他或许没有那么冷漠。鉴于他是一个不常表露心迹的人,没说的话应当比说了的更重要,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比起听他人的闲话,不如相信自己的判断。

泽村心里有判断,可惜不过是一点模糊感觉,不具备参考价值。

小田突然转头看向一脸困惑的泽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聂帕的棕榈树?”

泽村摇了摇头,下意识瞥了一眼墙上的海报。

并不是海报里的那种棕榈树,小田解释道:“这种树总是生长在贫瘠的河岸,由于根系非常发达,所以很善于伸入地下,锁住水土,久而久之,它所在的区域,土壤会慢慢肥沃起来,直到长出其他种类的树木,然而,当那一片河岸生机勃勃的时候,它就会无声无息地逐渐消失。”

泽村怔住了,嘴唇微微翕动,良久后才惊诧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树啊,是笨蛋吗?”

“确实,”小田无法反驳,他笑着说,“不过笨蛋,有时候很帅气啊。”

 

泽村坐在床上,一遍遍看着棕榈树的海报出神,许多天过去了,仍旧似懂非懂。

后来他终于决定什么也不想了,那不是他擅长的事,他擅长把握眼前,而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脚踏实地自我增进。因为棒球而相遇的人,也应该因为棒球重逢。

泽村回到了高校时的那种棒球生活,良好的基础让他在第一年便被选入社团一军,只可惜新队伍磨合时间有限,投捕默契不足,打线萎靡,全国大会堪堪攻进第三轮便憾败神宫。离开球场的时候,泽村摘下棒球帽,在场馆里望了一周,四周的观众席有一大半都是空的,掌声也稀稀拉拉。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泽村在Line上收到了克里斯前辈的慰问,以及若菜的关心,回完讯息,他赫然发现收件箱里躺着一条新短讯。

现在早已是智能机的时代了,还会有谁用短信聊天啊?泽村这样想着,点开了收件箱,登时瞪大了眼睛。

“御幸一也”四个字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发件人一栏。

泽村飞快地关掉短信,默念了三秒又再度打开……这不是梦。

自从泽村毕业之后,关于御幸一也的一切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也有主动发简讯过去,而御幸的回复并不积极,也鲜少反过来联系他。但现在,这个御幸一也,居然主动发信息来了!

泽村嘴角向下一压,四肢紧张得僵硬起来,面部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他窝进被子里,点开了这条惜字如金的信息,里面只有一句话,还搭配了一组贱兮兮的颜文字笑容。

“你啊,前两局是不是投得太僵硬了?”

泽村掀翻了被子,坐起身来怒不可遏地敲字反驳,发送的前一秒,又整段删去,改成了踏实肯干的赛后自我反省。短信发出去了,泽村趴在床铺上,脸埋进了枕头,心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床板,整张床好像变成了一面鼓。

他想得果然没错,想要跟这个人保持联系,“一直打棒球”是唯一的办法,那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交集。没有其他出路。

没过多久,社团的大家注意到,泽村给自己规定的运动量,比往常足足多了一倍。一位前辈半开玩笑地问正打算跑步的泽村:“喂,训练而已,你怎么这么卖力啊?”

泽村正经地说:“话不是这样讲。德田虎雄说过,在全力以赴的努力奋斗中,人的心中会建立起坚定的信心和信念。只有彻底的行动,才是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周围社会的唯一途径。”

“德田虎雄??”

泽村抠了抠脸:“大该是某个有名的、有名的作家吧。”

“并不是吧!!话说他真的说过这些话吗?”

“我可是电视上看的!”泽村用音量排解尴尬,“要是说错了,那一定是主持人没有做好功课!”

前辈汗如雨下:“你平时都在看什么节目啊……”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第二天,泽村发现社团的前辈比平常早来了半小时。

原来如此,虽然不知道这个德田虎雄是谁,但他没有骗人嘛!泽村的目标更新了,首先,他要当上球队的王牌,之后,他要以身作则,用行动带领整个社团,明年的今天,他们一定要以最佳姿态威风地站上全国大会的舞台。

就在他专注于此的时候,身边的时间加速流逝了。寒暑交替,又是一个崭新的春季。

社团总共有3位捕手,经验丰富的三年级正捕手,刚入社的青涩新人,以及一个总是憨厚笑着的二年级捕手。同年级的人通常更有共同语言,泽村跟这位二年级牛棚捕手似乎较为投契,他是个虎头虎脑的矮个子,肉脸蛋,圆眼睛,一撮头发指着天,像一颗生错地方的洋葱,他的门牙特别长,活像一头水豚。泽村便自作主张喊他水豚君,时间一长,社团里的前辈们居然也都这么喊上了。

水豚君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总是心甘情愿在人群里隐了形,不愿出半点风头。很少会有这样的捕手,比起场上,更喜欢待在牛棚里。他蹲捕的时候,在本垒板后不动如山,球稍微投偏一点便接不到,有几次泽村投球的时候步子跨太大,姿势走形,球拐过一道弯,滚到了牛棚的角落,水豚也不抱怨,苦着一张脸去捡球。

泽村蛮喜欢这个人,这让他回想起高校时的狩场,只是狩场一直渴望一个机会,水豚却绕开机会,离得远远的。

虽然不太理解水豚的想法,但泽村向来拥有与人搞好关系的本领,从去年秋天开始他们就在牛棚里搭档练习,到现在为止,他们相处融洽,从未发生过口角。

某一天,泽村无意中开心地说,想跟水豚一起上场打比赛,蹲在面前的水豚君,居然露出了一种为难的神情。

但泽村并没有注意到,他最近有一件天大的喜讯:就在他生日那天,克里斯前辈发来了一条Line信息,说今年大学生全国大会的首场比赛,他和御幸或许可以抽空一起来看比赛。

这真是太棒了!泽村兴奋得睡不着,那几天无论是训练还是练习赛,状态都近乎亢奋,他们这支球队也逐渐找回了状态,在六大联盟的春季联赛里一路旗开得胜,战果显赫,一时间,他这个新晋王牌也随之名声大振。

春季联赛自四月起,横跨三个月,结束在全国大会开始之前,气势如虹的球队当然希望能将连胜延续到赛季末,胜利的喜悦几乎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六月上旬,一场重大意外让他们清醒过来——队里的正捕手,不幸被邻校的打者用手里那柄实心木棒击中了头部。

捕手不愧为高危位置,尽管当时头上戴有护具头盔,强烈的撞击之下,他还是当场昏厥了。观众席一片哗然,板凳席一拥而上,或目送、或簇拥着被担架抬起的伤者,直到他被送进救护车。那天晚上,他们从经理那里听说,伤者确诊为外伤性颅内出血,万幸的是医生用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保证:他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康复需要时间。

社团的成员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陷入恐慌。这样一来,正捕位置少说也要空缺几个月,全国大会眼看就要开幕了,新入社的一年级暂时无法依赖,监督和正选们走投无路,不约而同看向了水豚君。

水豚君可怜巴巴地蹲在牛棚里,额头上、背上均是冷汗涔涔,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还不等泽村开口说“请多指教”,他摘下护具,拔腿就跑。

为了校队的荣誉,泽村主动担负起动员水豚蹲捕的任务,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天两头出现在他方圆五步以内,三句话不离蹲捕——到后来,水豚君索性连话也不接了,只要一看见泽村挥舞着手臂笑嘻嘻跑过来,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撒丫子开溜。

泽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排斥上场的人,这不符合常理!他燃起了好奇心,不依不挠,问东问西。

终于有一天,水豚君爆发了:“泽村君,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啊,我喜欢的是棒球,不是比赛。”

有什么区别?泽村说:“可是棒球就是对抗性的运动啊!”

“不、不一样,我根本不喜欢竞技,单纯只是喜欢接球而已;只喜欢有球飞过,而我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我喜欢听那个声音。这跟比赛是两码事。如果非要上场的话,我只能接受练习赛,我根本不想跟陌生人一起打棒球。”

泽村一脸茫然:“自、自闭可不好哦!”

“不是自闭的问题!我——跟你说不清楚。”

水豚君把脸扭向一边,表情十分决绝,泽村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劝导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想说,以后的日子里,能为了一件事而拼尽全力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的!”

“……这话不像是你能说得出来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泽村抗议道,“以前那些就算了,这句完全是要署名泽村荣纯的!”

“总之,我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你再缠着我,我就要提交退部申请了。”

泽村以为他说着玩,结果第二天果真从社团经理那里看见了水豚君提交的申请书。

泽村天生是个热血动物,学不会坐视不理,他不顾经理的拦阻,抢过申请书便跑去找水豚君理论。由于认识几个共同好友,泽村弄到一份水豚君的课程表,他也没有多想,看了看下一节课是什么,便气喘吁吁冲到了教室门口,正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安安静静埋头苦读,井然有序。水豚君也在其中,他的案头放了三本厚厚的习题集,抽屉里居然露出了乒乓球拍的手柄!看起来做出这种临阵逃脱的决定,一点也没有让他困扰。

正捕手前辈正在医院里受苦,泽村绝不能放任社团变成一盘散沙,他还要带领队伍在全国大会上取得好成绩,不能在这里翻船。

泽村握紧拳头,像是要把整个过道的空气吸进肺部,一个箭步冲入教室,对毫无防备的水豚君大喊道:“你真的打算退部吗?”

班上的同学好奇地看了过来,水豚君的脸有些烫了,连忙把手指竖在嘴前,示意他声音小一点。泽村却旁若无人地把申请书拍在了他的桌上:“没有时间了,一年级还不能马上转为战力,你明明可以做到,为什么要逃避?”

水豚君脸色霎时由红色变得苍白,羞赧化作怒火,他冷冰冰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想参加全国大会。我跟你不一样,不是学校邀请来的体育特长生,只是一个加入了社团的普通大学生,换句话说,我不想打那么热血的棒球,我可不要因为棒球受伤!”

泽村瘪着嘴,额头上急出了大颗汗滴,他的文化课成绩一向平平,口才当然不如正经考进大学的水豚君,但此刻,唯独不想输了气势!他牢牢攥住了水豚君的手腕,声音清亮如常。

“所以因为害怕受伤,你就要拒绝比赛了,是吗?”

“对,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风险的,你可以害怕开始比赛,但你要害怕所有的‘开始’吗?”

水豚君顿了顿,好像不敢继续小看这个众所周知的“笨蛋”。

泽村太激动了,他的尾音有些颤抖:“我在东京认识了很多值得尊敬的前辈,他们即使知道会受伤,仍然不放过每一个上场的机会,还有些家伙,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却为了不影响队伍,隐瞒了自己的疼痛,——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在打棒球的,哪怕……”

水豚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事不关己般冷淡地说:“啊啊,又开始了,又要给我们讲你的甲子园光辉历史了吧?还有那个隐瞒伤势上场的捕手的故事……抱歉,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动!这些故事离我太遥远了,我对此没有期待,也没有感受过热血沸腾,你们都不是普通人,但我是、我从头到脚都是!这样说还不够清楚吗?”

泽村咬紧了牙关,沮丧地接受了众人射来的诧异目光。

水豚君退社后的第二天,监督特地找泽村谈话,大意是尊重队员们的选择,但泽村妄想还有转机。

去班上闹事就不必了,上次的事已经足够让人感到羞耻,泽村拿着那张课程表,思来想去,终于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最终方案——他可以趁水豚君上体育课的时候去操场找他!操场连接着棒球场,有什么话,他们可以离开班上的同学,换个地方说,一定不会让水豚君面子上过不去,他也能好好道个歉。他总是以自己的感官为标准,怠慢了别人的感受。

至于这样做是否有效用,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没想到计划跟不上变化,日本史一下课,他不仅被老师留堂,还赶上了一场倾盆急雨!白色的密集线条充斥了视野,雨水在水泥地面上拍起了脚踝那么高的水花,泽村一根筋地赶到操场,那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明天就是正式比赛了,他们这只状况百出的蹩脚球队能打到何种程度呢?真不甘心让那两个抽空来的捕手前辈看到这样的结果。

 

泽村滴着水回到宿舍,一路上碰上了不少惊讶的问候,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湿透的不明生命体,任谁发出疑问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没有敷衍怠慢,不管来者是朋友还是生人,他不厌其烦一一解释道,这副狼狈的样子,都是因为一场混账的大雨!

小田前辈正在修理路由器线路,听到门口的动静,只朝他看了一眼,埋头又忙活起来,嘴上说:“刚进宿舍楼我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人缘真好啊,这么多人关心。难道你都认识?”

泽村把湿淋淋的包挂了起来,脱下了贴在身上的衣服,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

“也没有全部都认识,但是有人跟你说话,你总得好好回答他们才对吧?”

小田感慨:“哎,今天的小泽村也是被人爱着的啊。不过——这么大的雨还跑步,很容易生病的,没有人跟你说过吗。”

“哈哈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啊,让前辈为我担心了!”泽村爽朗地大笑,摸了一把自己还在淌水的后脑勺,“但是,我泽村荣纯恰好是一个不会被风雨打倒的男人!更何况我担任先发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而且这一次,我尊敬的前辈可能会来看我。哪怕是一点点时间,我也不想浪费。”

“前辈?”小田饶有兴致放下了手里的设备,拍拍手上的灰,“莫非是那位?”

泽村愣了愣,装傻道:“哪、哪位?”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戴眼镜的那个嘛!没想到还是个池面,你抽屉里那份棒球周刊不是正好刊登了一张大合照吗?第一眼就能看到。”

泽村鼓掌:“不愧是小田前辈,记性真好!没有错,就是那个男人!——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说你有偷看我的抽屉!”

小田自动忽视后半句,顺手取了条干毛巾扔过去:“话说回来,既然他是你二年级时候的搭档……你们也快有三年没见了吧?”

泽村木然接过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一件干衣服,把头从领口拔出来。他太专注于眼前,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夏天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三年。

 

雨停之后,权当为明日壮行,小田拖着泽村出去喝酒。

小田这个人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喝酒的时候管不住,只要没人看着,一瓶接一瓶。当天晚上,他一壶清酒下肚,又喝了两罐啤酒和三杯居酒屋老板特别款待的自酿米酒,才刚出店门就抱着夜风吐了一地。泽村在旁边泪流满面呼唤他的神识,他却索性一睡不起,无助的泽村在漆黑的妖风中崩溃大叫,最后咬咬牙背他回宿舍。

一路上,这位让人不省心的前辈还在说醉话,东一句西一句。泽村忍受着路人怪异的眼神勉强听着,埋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鞋尖。

小田问,你跟你搭档怎么吵起来的?泽村沉默了片刻,告之实情。听完之后,小田揉了揉剧烈疼痛的太阳穴,语重心长地说,这里毕竟是大学,是决定兴趣和事业的关键节点,每个人的重心都会有所偏移。

“所以,是我做错了吗?”泽村自言自语道。

回程的半途又下了点小雨,昏暗的路灯下衰草横生,泥潭里的夏虫叫声凄恻。几经颠簸,他们终于踩着门禁铃声回到了宿舍楼。小田几乎是个死人,现在就算往他脸上扣个脸盆,他也绝不会有半点反应。不过泽村是个好孩子,并没有把脸盆砸他头上,而是把它搁在床头。

“小田前辈,想吐的话你就伸脖子,刚刚好,这个位置,刚刚好哦!”

小田发出一段人类难以辨识的呓语。

泽村在床沿站了一会,熄了灯上床睡觉。夜里风雨婆娑,时不时炸响雷鸣,闪电把房间映得雪亮。泽村瞪着眼,辗转反侧,既然睡眠不来找他,他又何必自讨没趣?泽村爬了起来,用手机自带的电筒去照墙上张贴的夏威夷海报,数了数棕榈树有几片叶子。

小田睡得浅,一个翻身就醒了,懒洋洋地问道:“泽村,你还没睡吗?”

泽村反问:“你怎么知道?”

“看到手机光了。”

“啊,可恶,居然因为手机光暴露了!”

“睡不着吗?”

“有一点。”

“紧张?”

“或许是吧。”泽村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知道明天的表现,能不能回应前辈们的期待。”

“也是啊,离开甲子园后,毕竟三年没见了嘛。”

泽村抱了抱被子,盯着黑洞洞的窗口,他担心明天雨势过大,比赛顺延,让百忙之中抽空来的前辈白跑一趟。他们在晴朗的钻石场上并肩作战,可不能重逢在一个阴雨天。

四点多的时候,风雨停了,舍友睡梦中的呼吸声愈发粗浊。泽村闭着眼睛,神思依旧清明,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彻夜未眠这个事实。太阳的光线逐渐平移进宿舍,泽村爬了起来,穿好了球服,洗漱的时候他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哎,气色真差,看那两道不合时宜的黑眼圈!

全国大会的赛场在明治神宫球场,一个拥有许多回忆的地方。即使看台上的观众稀稀拉拉,与高校赛事不可同日而语,但泽村一来到这里,便被那些耀眼的过去笼罩着,亢奋地忘乎所以,一整夜的疲惫都不值一提。

他站上投手丘,调整呼吸,盯紧了青涩的一年级搭档摆好的手套。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打者身上时,兴奋感打败了紧张。

第一球、第二球、第三球——他逐渐忘记了观众的存在,忘记了今天克里斯前辈即将到场,也忘记了这是跟御幸一也重逢的日子。他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比赛最终以1:2憾败,泽村投了八局,勇夺8个三振,被安打数7,失分0,一份拿得出手的成绩,无奈九局下半closer放火,前功尽弃。

努力了一年,没想到赛绩还不如往年,泽村握紧了休息区的栏杆,心里憋得喘不过气,垂头丧气地离开休息室。面对这样惨淡的结果,纵使他搜肠刮肚,也不知道待会见到御幸的时候可以说些什么。

“泽村,别自责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队友安慰道,“老实说,发生这么多事,我就没有能赢的打算,但今天直到第九局以前……我甚至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棒球这项运动,功过都不能算在一个人头上,如果出力最多的人反倒最自责,其他人可是会感到无地自容的。”

队友拍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说:“你已经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投手了。”

独当一面,一个久违的词语。泽村的瞳孔收缩了,他的脸颊浮起两块红晕,还想说点什么,另一个队友指了指门廊外的树下,对泽村说:“喂,那个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泽村扭头一看,克里斯前辈正沐浴在远处和煦的日光下,他看起来变了许多,额前的头发放了下来遮住眉毛,混血的面部轮廓比起青少年时期更加立体深邃,不过笑容还是一样温暖。

“师匠!!您看了不肖泽村的比赛了吗?”泽村雀跃地跑了过去。

“投得不错。”克里斯肯定道,“看得出来,交代你做的练习,你一天也没有落下。”

“是,师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一直以来有很多时候都是偷懒的时机,但是呢,我有好好地抵挡住了这份诱惑,即使会积累疲劳,我也在所不辞,每一天、每一天都……”

克里斯怕他长篇大论,把握不好节奏,索性打断了他:“嗯,你成长了许多啊。”

“师匠的夸奖,我就收下啦!”

泽村深深鞠了一躬,又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不受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左边阳光熠熠,熙来攘往,绿意葱茏;右边则是神宫球场蜿蜒的拱形回廊。除此之外,居然再没有其他熟面孔。泽村的眼睛黯淡下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拉长脖子,试图看看那个家伙是不是藏在哪个角落。

克里斯显然注意到了,解释道:“御幸他临时有事,没能过来。”

泽村没有说话,他把头埋了下去。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本来打算先跟你说一声,但是御幸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发挥,让我先别告诉你。”

“他把自己想得也太好了吧,居然擅自以为这样就会影响我的发挥,真是笑死人了!”

“他还说,如果下一次有空……”

“他上次也这么说。”泽村嘟哝了一句,他甩甩头,“不说这个了,克里斯前辈,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泽村带着克里斯去了一家自己时常光顾的居酒屋,那里提供小麦啤酒和炉端烧,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麦芽和炙烤的醇厚香气。泽村很擅长掌烧,他一边竭诚为克里斯前辈服务,一边以东道主姿态向服务生下单酒水,忙得不可开交。方锅上的肉块泛出诱人色泽,锅铲分离开肉与锅,多余的油在滚烫的锅底小幅度跳跃。

克里斯抱着双臂,盯着泽村提起扎啤满上一杯,喝得嘴上一圈白沫,克里斯忍不住说:“连你都成年了,时间过得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快啊。”

“啊,克里斯前辈!就算时间流逝,您也是鄙人泽村唯一的师匠!”

酒过三巡,是时候敞开心扉,泽村一股脑倾诉了许多。克里斯没有喝酒,他也说了点最近发生的事,下半年他要回美国,虽然也会抽空回来看看,但主要在那边发展。隔着一片宽阔海域,以后只会聚少离多,泽村向来多愁善感,此刻又沾了一点酒水,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分别在即,屋外的路灯浑浊。泽村看着克里斯的背影在灯下影影绰绰,渐行渐远,压抑了大半天的情绪霎时迸发,他借着酒劲叫道:“克里斯前辈!御幸前辈他……真的只是没有时间吗?”

克里斯回过头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已经三年了!三年里有那么多次机会,那么多场比赛,”泽村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要是想见我,早就见了。”

没有打过来的电话,没有连续不断的交谈,当交集渐次缩小,即使是泽村,也做不到厚着脸皮维持这种单向的热情。他垂下头,两只拳头越捏越紧,肩膀轻微地颤抖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见御幸一也。

克里斯静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有些不忍心。

“……虽然,他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泽村猛然抬头,正看见克里斯低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两天进行外野守备训练的时候,他受了点伤,被下放二军修养——别紧张,只是下肢拉伤,并不严重,但可能要修养一个月。至于今天的缺席,也是因为这样。”

进入职业运动的世界,伤病有如家常便饭,尤其是棒球这样高强度、高风险的运动,几乎找不出几个完全没有受过伤的人,就算柔软如泽村,都在扑垒时擦伤过手掌。这些事,泽村明明都知道,但最近不知怎么了,身边的同伴好像不约而同受其所扰……他无法释怀。

泽村问:“那他现在、他怎么样了?”

克里斯微笑着说:“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问看吧。”

 

 泽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这一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说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都不为过。他在小田前辈的注目之中闯进宿舍房门,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甩,站在吸顶灯的正下方翻看手机上克里斯前辈发来的二军地址。

那天晚上黑风凌厉,窗外树叶哔剥声整夜未歇。泽村在床上翻来覆去,新闻涉及的字眼也在他眼前一一掠过:高强度训练、下肢拉伤、修养、下放二军——他仿佛看见那个家伙浑身被汗水打湿,坐在队友中间,紧蹙着眉头,倒抽冷气,却仍勉强自己,笑着跟队友说没事。

尽管小田前辈为了让泽村安心,搜出许多下放二军调整完毕即刻返回一军的先例,但各人情况毕竟相异,他人案例,未必适用。

泽村又翻了一次身,面向墙上昏暗的海报,他已连着两夜失眠了,四肢僵硬,肌肉疲惫,意识却跟身体作对,居然前所未有的清醒。泽村扯过被子蒙着头,如果酒精都不能帮到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小田忽然醒了。他爬起来洗了个头,披着毛巾回到房间,无意中抬头一看,泽村的床铺空空如也,只有被褥挤成一团堆在床角。

泽村坐在月台的座椅上,低头望向腿上搁着的双肩包。远处的一排夜灯一齐熄灭了,轨路的尽头延伸进青色晨雾,太阳尚未升起,风有些凉爽,铁轨轻微地震颤着。泽村抓紧了包带,终于打了一个难得的哈欠。

他在火车上睡了一觉,被让座的声音吵醒,在车门阖上前的最后一秒急急忙忙跳下车。

转乘巴士穿行在平坦的沃野,从繁忙都市来到了悠然近郊,四周的房屋低矮,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天空晴朗,阳光明烈,没有一朵云,泽村下了车,不到十分钟,就被晒出一身汗,他戴上棒球帽,压低帽檐,摊开了地图。

这里较为偏僻,走了半天都没见几个路人,倒是经过了一条热情的野狗,低头嗅嗅泽村的腿,又嗅嗅电线杆。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和潮湿泥土的味道,四处可见尖顶的繁茂圆柏,野蛮生长的鸭跖草,沿途的黄金垂榕被修剪成了球状,路过的私人住宅砌着红砖墙,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地锦。

泽村依照地图来到一处青葱的斜坡,坡度柔缓,长满了密匝匝的麦冬草,绿意从坡顶一路铺往坡下,连接着山脚下露天的二军棒球场,球场的另一侧则是郁郁葱葱的落叶松林。一阵风吹过,松软的草浪向远方扩散,尖锐的松叶也互相拍打着,响应着风的号召。

球场上罗列着一排球网,远远可见几个投手正在往里投球,而另一侧有四十来个人在练习往返跑,其余的则在阳光下挥棒,洒落的汗水在草叶中发着光。

这里没有座位席,泽村是唯一一个观众,他遥遥望着,止不住产生了向往之情。这么多人一起训练,卖力地喊着口号,尽情出汗,多么振奋人心!

他的手指轻微发痒,渴望马上触摸到棒球的皮革、干爽的松脂粉,他的手腕不自觉地活动起来,肩胛骨也下意识翻开,血液恐怕早就升温了。

泽村来到了球场大门口,缩头缩脑地,蹑步溜了进去。球场内部没什么特别的,设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到处都是久经训练的痕迹。

这时,有个人注意到了他,拔高音量叫住他:“喂,你,对,东张西望的那个,就是你!这里外人不能进入。”

泽村如同被发现撞坏了家具的宠物,浑身一个激灵,鬼鬼祟祟的,掉头就想溜走,那个人却朝他走了过来。

“新来的?不对,我没见过你,再说你也没有背号。”

这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倒梯形脸型,额头很宽,眼皮脂肪极厚,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睁不开一样。他声如洪钟,肺活量可观,一句话说得自带混响。

泽村瘪着嘴,惊出猫眼,唯有大声壮胆:“那个,是、是这样的!我想找一下贵球团的御幸一也,我听前辈说他受伤了,所以想来看一看他恢复的情况。请问他在哪个地方?”

男人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不断散发质朴气息的大学生,冷冰冰地问:“你们什么关系?”

泽村挺直腰板:“高中时候的搭档!”

监督谨慎地观察着他,良久之后才松了口风。

“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来采访的记者就好,我们的选手需要静养,这样才能早日归队,毕竟是重要战力。”

监督在他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那是球团二军的室内健身室,泽村喜笑颜开,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抖动:“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泽村按照地址走了二十多分钟,来到一片街区,道路两旁多为五六层楼的房屋,均有围墙,下方种植了灌木绿化带,看起来像一片工业区。目的地则位于一栋六层楼高的白色建筑,泽村深深呼吸,仰头望向顶层,御幸一也就在这里,他没头没脑地追寻了三年多,为的不就是这个。

泽村忐忑地走了进去,心率随着电梯楼层一起攀升,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经由健身室的前台往深处走,可以看见正前方一整面储物柜墙,过了这个转角向左转,便能看到健身室的全貌,木质地板,集成吊顶,室内陈列着新款的健身设备:跑步机、背肌训练器、飞鸟板等等。现在大概只有十来人在锻炼,可能不是他们集中训练的时间。

泽村的橡胶鞋,在木地板上搓出了声响,大家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泽村背着手大声喊到:“早上好,各位勤奋的男儿,你们辛苦了!”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你是谁?”

泽村摸摸脑袋:“我是备受期待的新晋左投泽——啊不对,正事要紧!我是来找御幸前辈的:御幸一也!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众人表情逐渐僵硬,搞不清状况,有一位好心人正要回答,健身房最深处的一道写着“保健室”的房门却开了,一位医生模样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对着泽村说:“是你要找御幸君吗?他在这里,你进来吧。”

泽村快步赶了过去,连谢谢都忘记说,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熟悉的笑声。

有人隔着一道蓝色的折叠屏风,语气轻松地打趣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啊!”

泽村摘下帽子,从屏风后面冒出脑袋,不满地说:“你还是这样喜欢取笑别人!”

泽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混乱了一整夜的心跳声,安静了下来。

御幸穿着一件宽松休闲的纯色T恤,坐在一张白色椅子上,脚下踩着一个木凳,垫高了腿。泽村注意到木凳边放着一个医药箱,一截绷带悄悄伸出药箱盖子的缝隙。

御幸扶了扶眼前的黑框眼镜,笑着寒暄道:“好久不见了,泽村。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御幸也没怎么变,头发还是那个长度,眼镜也还是黑框的,轮廓比起高中时而言更加利落,微笑的表情也增了些沉稳。他抱着手臂,一副等待泽村开口说话的样子,泽村的眼神却在他身上打转,好像在寻找什么的样子。

御幸问:“你在看什么?”

“啊?这还用说吗?”泽村就像一只气鼓鱼,“当然是看你伤在哪里!我可是特意为了这个而来的。来吧,请不要害羞,让昔日的搭档为你分担一二吧,captain!”

御幸伤脑筋地扶住额头:“他还是告诉你了啊?”

“你这叫什么话?我是最应该知道的人之一好不好!还好克里斯前辈没有听你的话,而是把这件事告诉我了,否则,恐怕等你伤好之后我才有机会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有多喜欢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啊?”

“因为,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嘛!只是肌肉拉伤而已。”御幸调侃道,“不过话说回来,就为了这种事,你特地跑过来啊?”

泽村抗议:“什么叫‘这种事’?明明非常重要啊!我还带了点东西呢。”

在御幸疑惑的目光中,泽村搬来旁边的小圆凳,把背包搁在上面,翻出了一罐其貌不扬的白色药罐,隔远了看,倒像是一罐白色颜料。然而盖子一掀开,没有人会继续质疑它的身份……辛辣的药味登时扑鼻而来,黑乎乎的膏药宛如一碗新鲜的雨后淤泥,正中间的漩涡深不可测。

御幸缩了缩脖子,故作镇定地说:“这是?”

“爷爷在家乡为我求来的土方子!说是治拉伤很管用,不过我一次也没用过,再放下去恐怕就要过期了,正好赶上你受伤了!我就带过来了——哎哎,不用客气!”

“……抱歉,我拒绝。”

“哈?御幸一也,你到底要把后辈的好意扔到哪里去!你这个薄情的前辈!”

“不是啦,正常人看见这罐药膏,都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吧?不信你出去问问,外面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伤。”

泽村一愣,抱着药膏扭头向外跑。没过多久,泽村红着脸回来了,龇牙咧嘴地拧上药膏的盖子。

御幸一脸料事如神的表情。

“可恶,好、好尴尬!到底是有多瞧不起我们长野的拉伤药膏啊!明明很管用。”他一面说,一面将药膏悲愤地塞回了背包,不料御幸却伸手抓住了他的书包。

“还是给我吧,毕竟你都背过来了。”

泽村木讷地看着御幸从背包中将药膏取出,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突然,他心血来潮地大喊道:“御幸前辈,既然你愿意收留泽村药膏,不如,就让我来为你擦药和按摩吧!你伤在哪里?不瞒你说,我的按摩可是很有一套的哦!就连小田前辈都说好——小田前辈是我现在的舍友。——所以,你要不要感受一下潜力按摩新秀泽村荣纯的手笔?”

御幸微微挠了挠脸,声音居然小了些:“不用啦,真的。”

“啊,请不要客气!我们毕竟是高校时期的投捕,在甲子园留下传奇的最佳搭档!做这点事不算什么!”

“……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说,御幸前辈你在害羞吗?”泽村半跪在地上,盯着他的腿看东看西,又仰头注视着他的表情。

御幸垂下眼帘看着他,表情逐渐拘谨,最后竟然别了过去,又一次扶了眼镜,还伴随着一声咳嗽。

“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可是你值得信赖的搭档啊!来吧,请告诉我,你伤到哪里了,我来帮你更换药物!”

“还是算了吧,泽村!那个位置不是很方便按摩。”

“什么地方,这么神秘?”

御幸扭转头来看着他,忽然狡黠地露出一排牙齿:“你想知道?”

气氛有些微妙,泽村心里的报警器响了一声,但他坚持道:“对,请不要隐瞒!我也想为自己的前辈多分担一些。”

“那好,我告诉你,我拉伤的地方,叫做鼠蹊部。”御幸抬了抬眉毛,语气寻常得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早餐。

“鼠、鼠蹊部!!”泽村大声喊了出来,随后郑重其事地问道,“那……是哪里?”

御幸分开双腿,轻轻拍了拍腿根:“这里。”

腿腿腿腿腿——腿根!泽村的嘴已然张成了菱形,报警器升级成为防空警报,他一蹦而起,连退三四步,一举撞翻可怜的屏风,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御幸耸耸肩:“还按摩吗?”

泽村涨红了脸疯狂摇头。

“那还有其他疑问吗?”

“没有——”

“答得真快啊,”御幸撑着椅背站起来,吃疼地嘶了一声。泽村连忙倾身搀扶,御幸便趁机问道:“泽村,你一会还有其他事吗?”

“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我请你吃午饭吧,食堂就在楼下。”

他抬了抬手臂,好像缺一副担架,赛场上培养出的默契让泽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任他把胳膊搭在肩膀上。

“还真是体贴啊!”御幸感叹。

泽村嘟哝:“那当然!我可是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啊,总得有点用处,不然显得我好像笨蛋一样。”

“难道你不是?”

“御幸一也!把特地来探望你的搭档当成什么了啊,你这混蛋!”

御幸忍痛狂笑,啪啪拍打着泽村的肩膀:“喂喂,小声点啦,这里可是公共场所……”

 

久违的吵闹缓解了重逢后的生疏感,他们一起吃完饭,回到了健身房。肌肉拉伤可大可小,不能过度操劳,但也不能怠慢上肢锻炼。整个下午,御幸都在谨遵医嘱拉伸上肢肌肉、锻炼臂力,泽村闲来无事,待在一旁充当陪护,送水,递毛巾,准备冰敷工具和包扎用的绷带,他甚至携带了一本记事本,以便随时记下复健要领。

健身室的其他人见泽村提着用于冰敷的毛巾走了出来,热心地问了他几句御幸的情况。泽村不像御幸那样遮遮掩掩,面对询问知无不言,没过多久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健身房那些负伤的选手逐渐靠拢了过来,好像不把身体上的痛楚说出来,就连精神都分崩离析,无法凝聚一般。

有一位训练量过大的投手的下背痛时常复发;另一位刚速球派的投手手肘打着绷带,在一次比赛中,他用力过猛,就这样造成了韧带断裂。最糟糕的则是一位膝盖严重磨损的捕手,成天起立、蹲下,这种磨损是不可逆的,他患上了髌骨软化症。

这位捕手的模样还年轻,眼睛却老了。他坦然地说:“受伤的运动员,是另一个物种。”

他们每天都生活在压力和自我否定之中,疼痛能让铁骨铮铮的人变得不堪一击,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能在这里拖延一日,便是一日吧!他们就是一片毫无希望的盐碱地,或许没有未来了。

泽村向来不聪明,可却意料之外的敏感,这些认命的叙述,让他心惊肉跳,眼睛又酸又热。所有人都向前跑远了,只有受伤的人停在原地,无能为力,被痛楚一点一滴侵蚀。他们要枉顾外界审视的眼光,要经受得起孤独,还要被内心滋长的嫉妒和愤恨所折磨……

眼前裂开一道深渊,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大约体会不到这有多绝望吧。

假如那份夸张的报道并非无中生有,御幸确实面临着激烈的正捕手竞争,那么就算肌肉拉伤并不严重,或许也正让御幸经历着这种束手无策的痛苦。而这个家伙一定不会低头吧,无论发生什么,他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那一定很辛苦。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泽村怎么能袖手旁观?

傍晚时分,他们离开了健身室。泽村挽住了御幸的右手,扶他去中午提起过的和牛店。泽村特意把步子放得很慢,时不时注意一下御幸有没有感到疼痛,次数多了,御幸也不免尴尬。

“这点路程不会痛的啦,而且加压包扎了,放心吧。”

“就算你这样说……”泽村撇着嘴,将他搀得更紧了,“来,请抓紧我吧。要是觉得痛,一定要告诉我。——背你也是可以的!”

御幸没有说话,良久才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快:“明明是个笨蛋,怎么说得出这么帅气的话?”

“请你正视我的成长!!”

“声音太大了啦!”

这条路上的行人那么少,就算压低声音,也会显得响亮而清晰。

落日融化在天际,群山沉沉,街区黯淡褪色,四处虫鸣阵阵,不规则的幢幢黑影在暮霭里拔地而起。道路两旁的路灯噌的一声齐齐擦亮,他们的脚下牵出两道倾斜的阴影,经过不同的路灯时,阴影缩短、旋转,而后又拉得老长,重叠在一起。

泽村挽着御幸的手臂,两只覆盖了薄汗的手臂贴在一块,接触的那一片皮肤逐渐发烫,好像两块不期而遇的不干胶,产生了粘性。

“御幸前辈,”泽村看向御幸,“接下来的每一周,我都会抽时间来看你,直到你痊愈的那一天为止。请不要太惊喜!”

御幸一脸莫名其妙。

泽村说:“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问题,当然是因为关心搭档啊!”

“关心搭档吗?……”御幸叹了口气,正色劝诫道,“花那么多时间在其他人身上,不就怠慢了自己的训练吗?你不打算参加日美选拔了?应该马上就要集训了啊。我说过的吧,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们投手能够独立成长。所以,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给过去的搭档。”

泽村的笑容消失了,他撇着嘴,薄责道:“真是冰冷的说法呀。我知道,你希望我们‘投手’,能够信赖、而不是依赖自己的捕手,与其想方设法跟搭档待在一起,不如抓紧时间跟其他人配合。虽然你很早就表达过这种想法,但很可惜,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弄清楚这一点。——不过,我还是来找你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过去’的搭档!”

泽村忽然福至心灵,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在困扰他的东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冰消雪释。他瞪着御幸,不经大脑,仅仅凭借本能大声喊道:“前辈现在就像一片盐碱地,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起码要等到你肥沃了再离开。”

御幸愣住半晌,突然笑了:“你在说日本语吗?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接下来,泽村执拗地为其展示了自己未来几天的安排,包括他不得不为此放弃日美选拔赛的名额,包括他要如何充当一个合格的陪护,在每个周末寸步不离地陪伴御幸。计划周全,翔实可信,他甚至为此辞掉了便利店的零工。

御幸哑口无言。

说完后,泽村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问!”

御幸挠挠头:“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啦!这个样子一点也不适合御幸一也哦!”

“……那,我就尽量对你随便一点,没问题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两口大白牙被街灯照得闪闪发光。

御幸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未来几天就拜托你了——搭档。”

泽村的眼睛亮了亮,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可以让他感动:“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可恶,你早点对我说出口,我就不用紧张地解释这么多了啊!”

“还记得以前的日子吗?我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是会想起来。晚风吹开了他们的头发,凉飕飕地拍打着额头,泽村松开了御幸的手,手舞足蹈地比划道,“尤其是早上起床,和晚上熄灯之后。那两年多的夏天好像特别漫长,每一天都感觉很热、很黏。你知道我喜欢早上跑步,那是因为太阳升高了之后再跑会出很多汗,那样不舒服。半夜跑也挺不错的,迎面的风是冷的,不过停下来的时候,身体里的热气还是会膨胀起来。如果要说单调生活里有什么盼头,那大概就是可以进牛棚了吧?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只能投几个球而已,但是我的一天,却因为能够进牛棚练投而完整。如果那一天恰好是御幸前辈来接我的球,那就赚到了!”

泽村低下头,用食指刮了刮鼻尖,温柔地说:“通常一整天下来,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明明那么辛苦,我却觉得,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很短。”

御幸愣了愣,回头看着泽村,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御幸的半张脸,他用一种意想不到的眼神,注视着泽村,把泽村盯得不好意思起来。

“说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嘛,我在这里啰里啰嗦的干什么啊,又要被你笑了!”泽村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爽朗地说,“哎呀,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这些话我以前不好意思讲,但是现在好像……说出来也没什么。”

御幸欲言又止,不知深浅地笑了笑,望向前方的道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家和牛料理店位于一处幽深弄堂,漆黑的巷口可见它竖立的布光招牌,以及遮雨棚下挂着的一排白色圆灯笼。麻布门面迎风翻动,拍打着下方的日式推拉门。店内佐以温馨的黄色光线,装修以木质为主,靠近后门的位置有一个种满花草的日式庭院,附近则是四人雅座,而前门处则有一排吧台,坐在这里正方便闲聊,也可以观赏厨师精湛的料理技艺。

御幸点了两份炸牛里脊排,还想跟服务生要两罐啤酒,泽村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请老老实实忌口!”

“医生说喝一点酒没影响啦。”

“不行!”泽村摇头,对服务生说,“麻烦你帮我劝一劝他!”

御幸坚持对服务生说:“已经过了48小时了,完全可以喝,是他太过紧张了!”

服务生一头雾水,提议道:“这样吧,你们一会谁付款我就听谁的。”

泽村大义凛然一拍胸膛,御幸则悠悠挖苦道:“你先看看价格再说话。”

于是泽村扭头一看餐牌……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服务生说:“来两罐啤酒……”

两个小时后,泽村后悔了。

酒量倘若能以“十分制”量化,御幸的酒量大概勉勉强强抵达‘刻度二’。这才刚刚半罐下肚,御幸突然站了起来,肃穆地盯着吧台后方处理食材的料理师,盯得人家差点切到手指头。

料理师傅:“……有事吗?”

御幸郑重其事地说:“时间不多了,彗星要来了——”

泽村一跃而起,捂住了他的嘴。

在料理师傅茫然地注目下,泽村手忙脚乱控制住了御幸,御幸却仍旧试图从泽村的手指缝中挤出几句话:“西川已经计算出了路径,请尽快撤离江户!”

泽村咆哮:“暴坊将军吗??”

没有想到喝醉的御幸一也是这个样子,两颊红彤彤的,额头上腾腾冒着热气,说是烧开的水壶都有人信。他倒也不发疯,只是偶尔会蓦地做出莫名的举动,说出没有头尾的话来,整个人摇头晃脑的。

泽村绝望地喊着“御幸一也你给我振作一点!”,甚至两只手掌同时拍住御幸的脸,然而无济于事,御幸只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发出被挤压了的声音:“天狗教就交由我来解决吧。”

眼看屋外黑咕隆咚,醉酒的前辈越来越不清醒,泽村欲哭无泪地询问无辜的料理师傅,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旅馆。没想到料理师傅指了指楼上——小瞧了你啊,业务还挺广,原来你不是普通的和牛店!

就这样,泽村半背半扶,穿过了后方那个精巧雅致的日式庭院,经由庭院背面的一条逼仄楼道,把御幸驮到了楼上。二楼的通路异常狭隘,仅能容纳两个人,要是此刻有人迎面而来,便能彻底封死。泽村扶了扶背上的御幸,偏着头确认客房门牌,御幸一会醒着,一会睡着,身体叠在他背部,右手无意识地勾着他的脖子,侧脸枕着他的肩膀,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在嘀咕什么,然而当泽村想要进一步确认内容的时候,耳后的皮肤却只能迎接到滚烫的吐息。

泽村咽了咽唾沫,大脑里面像是在蒸桑拿,雾气让他无法思考,他的脚步慢下来了,每一步都走得惊险万分。

推开房门,反手反锁,泽村蹒跚地挪动到床边,将御幸轻轻放倒。这是一张有骨气的床,人躺下去的时候能听到床垫里弹簧的抗议。泽村共情能力极强,好像摔在自己身上一样,龇牙“嘶”了一声,他赶紧出声确认道:“啊,对不起。御幸前辈,你还好吗?我是不是摔疼你了?”

御幸平躺在床上,头发散乱,恍惚间眯眼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该不会摔糊涂了吧?”

泽村摸了一把御幸的额头,有些热,他找到空调遥控,然后回过头来,趴在床上问:“前辈,我是谁?”

御幸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微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泽村哦。”

“正是在下,看起来没事呢!”泽村抽回手,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你先把衣服脱下来,休息一下,我拿去洗掉。”

很难得见到这样的御幸,他乖乖爬起来,除下衣衫,除了那条四角裤,竟然全部上缴给了泽村,之后又从善如流地换上了干净衣服。泽村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呼前辈你就一直保持这个温顺乖巧的样子不好吗!!

和牛店的客房只是副业,与正经经营的旅店不可同日而语,倒更像是对外出租的普通单间。房间不大,四四方方,家具简约。床位于房间东面的角落,一头抵着墙,一面靠窗,床单和枕套均是有些陈旧的白色,拉开窗帘透透气,楼下的小花园便尽收眼底。床对面安放着一个摆放电视的木柜,正上方是运作中的空调,此外再无其他。

厕所位于玄关一侧,泽村把刚刚一直拎在手里的背包扔到电视柜旁边,挑出换洗的衣物,等他忙完一切,换上干净衣服走出厕所时,看见御幸一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角,埋着头,左手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脸,好像睡着了似的。

泽村的脚步收敛得极轻,来到床沿的那一刻,御幸却抬起了头,他的脸和鼻头仍旧是红的,酒精显然还没有放过他。

“御幸前辈,还不休息吗?”泽村坐在他旁边。

御幸欲言又止,半晌才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

“昨天,我不是故意不来的。”

是在说没能来看比赛的事吧!泽村大度地摇头道:“不是御幸前辈的错,你不用太在意。要是出了这种事,我还要责怪你,那我不就太不讲道理了吗!”

御幸没有接话,只是追问道:“结果怎么样?”

泽村的笑容僵硬了,都不用问下去,败北两个大字仿佛用凿子刻在了脸上。

“输了?”

“没错,虽然不甘心,但这就是事实。”

“开过反省会了吗,哪一环节太薄弱?”

“你挺清醒的嘛!果然一提到棒球,你就开启了‘天才’模式!可恶,让人嫉妒的男人!”

对着一个醉醺醺的御幸一也,泽村好像格外放松了警惕,几乎和盘托出,勾勒出他忙碌又新奇的大学光景。包括失落和快乐,包括每个出场角色的性格与轮廓,从小田说到水豚君,他们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真想全部告诉御幸一也,不管这个人爱不爱听。

御幸抬起手扶住额头,猛力按了几下,强迫自己思考:“经验不足的一年级、不愿参加比赛的二年级,你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打棒球吗?”

泽村神情颓然,遗憾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我们的正捕手前辈!只可惜他在一次比赛中受伤了,球棒正好打在他的面罩上,他当时完全失去了知觉,休息区的我们都被吓坏了。后来听经理说,确诊为……什么什么脑出血!所以,在没有他的前提下,我们只能这样选择。至于结果,你已经知道了。”

御幸怔住了:“怎么这么严重?球棒打到捕手可不是常见的操作,裁判怎么说?”

“说是调看了录像,最后判断只是打者姿势问题造成的意外事故,没有罚下场。但是发生这种事情,那个人好像也受到了影响,挥棒姿势变了,被监督换下去了。”

“既然裁判都这么说了,那也没有办法。你的捕手前辈,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上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讲笑话给我听。”

御幸忽的动作停滞了,他“哦”了一声,低下头。

泽村还在说话,说到他在医院照顾正捕手的时候,前辈嘱托了什么,又说他因此对伤痛变得敏感起来,真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的,谁也不要出事,御幸前辈也应该早点康复,不过不能操之过急。说着说着,他注意到御幸没有了动静,兀自垂首,摇摇欲坠,刚刚的话,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

泽村拍了拍御幸的肩膀:“御幸前辈,你还好吗?”

御幸微微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覆盖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透出前所未有的疲倦和黯然。他自言自语一般说:“原来是这样啊……”

泽村尚未反应过来御幸在说什么,御幸猝然捏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的身体牵动了,他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大脑。

御幸的眼神专注而执着,就这样笔直地望着他,冲动、却又缓慢地倾身而来。

失控的情绪将四周的空气拉扯变形,联结成一张无形巨网,御幸的每一次靠近,都从他身边抽走了一口空气,倘若再近一些,近到连对方的五官都无法把握——到那时候,什么也不剩了,他们将身处真空,谁也别想呼吸了。

御幸的动作却猝不及防地定格了,他们之间还留有一段距离。他紧紧盯住泽村,生硬地说:“如果,没有人受伤……你还会来找我吗?”

泽村屏住了呼吸,语言系统似乎发生故障,眼里尽是动摇的色彩。他需要一点时间,或许不止一点,他张开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御幸以为这就是答案。

“我明白了。”御幸面无表情地说完,好像透支了全身气力,如同一座崩塌的堡垒,向下垮去。

泽村连忙张开双臂,眼前这张英俊脸孔跟他擦面而过,眼镜框无意划过泽村的颧骨,整颗头重重垂在他肩膀上,砸得他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房间里充盈着月光。门外的过道好像有人经过,皮鞋把木质楼道踩得吱吱呀呀。泽村回过神来,怀里的这个家伙没有动静了,微微翘起的发稍有些扎人,粗浊的鼻息喷吐在肩窝,一片暖烘烘的。

泽村缓缓收拢手臂,搂紧御幸,手指陷入了他后背衣衫的褶皱里,心里乱七八糟,头绪无从理起。

“可真是狡猾啊!”泽村赌气般小声嘟哝,“你总是这样,自顾自地说一些让人反应不过来的东西。一直以来,还不都是我在找你?”

 

这天晚上,泽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具象化了,平铺成无边无际的水域。

在水域的边缘,有一处光秃秃的岬角,泽村就蹲在那里,他四周的风景飞速变换,一两个世纪转瞬即逝,身边陡然生长出一簇簇青涩的嫩芽,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棵棵参天树木,把他包围在中间。

泽村从梦境中分离,像将身体拔出泥沼,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的脖子十分僵硬,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泽村动动脑袋,忽然意识到脖子下枕着一只摊开的手臂。

还能是谁的手臂呢?泽村一扭头,便看到了御幸。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空调被,御幸还没醒,只是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泽村带了点私心,就着这个姿势端详这家伙的睡颜,他的脸上覆盖着一道清晨光线,恰好照亮了高挺的鼻梁和紧闭的双眼,睫毛金灿灿的,被空调的风吹得微微摇动。

上天造人真是厚此薄彼,凭什么御幸一也就能得到优待?

泽村正在发呆,御幸突然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右手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腰上,像是抓住了一只抱枕,把他揽得更近了一些。这是什么情况??泽村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心慌气短,一动也不敢动。

御幸的脸与他的脸不过一只手掌的距离,温热的气息就这样相互交换,泽村心里警钟长鸣,却始终狠不下心将御幸推开,他看着御幸安稳的睡脸,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御幸的眉毛毫无征兆地动了动!这种冲动只好戛然而止,泽村匆匆忙忙闭眼装死,紧接着,听到了布料悉索的声音和人在清醒时会产生的动静。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一定要自然苏醒,绝不能露出什么马脚来!等到腰际的那只手移开了,再数三秒,他便睁开眼,装作对刚刚的一切浑然不知,这样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停留在腰上的那只手果然离开了,泽村正要松一口气,然而有一团温暖触感,毫无征兆地笼罩在头顶——那是一只手,通过触觉完全可以判断,正是刚刚移开的那只手!五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发丝间,手掌则轻柔地搓了搓泽村的头顶,简直就像是走在商场里看见毛绒公仔,情不自禁伸出手揉了一把!

泽村噌的一声睁开了眼睛,捉贼见赃般问:“……你在干嘛?”

御幸被抓个正着,讪笑了两声:“还没揉过,想试试。”

“请问我是狗吗??”

御幸利落地爬了起来,找到了自己的眼镜,坐在床沿穿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有些小了。泽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不满地爬到他旁边,顶着一头鸡窝,抱怨他把自己的头发搞成这样。

“一整夜没回宿舍啊……”御幸很头疼,长叹一口气,舍友可都是八卦的人,不能让他们瞎想,啊对了,就说跟搭档多年没见,彻夜畅饮。

泽村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起身打开了电视机,边听晨间新闻边刷牙洗脸,出来之后娴熟地用热水壶烧水,抱了个坐垫坐下来看天气预报,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御幸不得不承认:“你的适应能力让我吃惊。”

“不要小看长野人啊!”

“跟那个没关系吧。你这是……打算在这里生根发芽吗?”

“真失礼啊,我昨天说过了吧,要再待两天的,你一点也不记得了?”泽村露出恶人笑脸,“嘿嘿,《暴坊将军》好看吗?”

御幸撇撇嘴,敲了敲脑袋,两道眉毛耷拉下来,一脸悔不当初。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哦!真是的,今天要是见到教练,我要跟他提议,限制你饮酒!天才捕手御幸一也也终于被我抓到把柄了吧,哈哈哈,在喝酒这件事上,你可是完全不行啊!”

热水烧开了,泽村起来泡杯面,他跪在电视柜旁边,随口问已经变成了雕塑的御幸:“你要什么味道?豚骨拉面还是鸡仔面?”

御幸木讷地回答:“都可以。”

“都可以是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哦!”

“那就豚骨。”

泽村笑了起来:“好,让我泽村荣纯来为你服务吧!”

他说着,他动作娴熟地拆调料包、倒水、压盖,接着回想起昨天晚上,他抱着洗过的衣服跑去天台晾晒,现在应该已经干了,于是拍拍手便往门外跑。等到泽村抱着干了的衣服折返回来,看到御幸居然还坐在床上沉思人生,连忙把衣服扔给他,不满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起来洗漱啊,衣服我都洗好了,你赶紧换上!昨天教练不是说,今天还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吗?我们抓紧时间吃完,然后快点过去。”

御幸也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泽村被盯得发毛:“你看我干嘛?”

“……我们这样有点像在同居。”御幸语出惊人。

“哈啊???”

“……开玩笑的啦!”御幸揶揄道,“难道说,你当真了?”

“御幸一也!!你这人到底有多喜欢拿我寻开心啊!”

“好啦,好啦,别闹别扭!”

泽村嘟着嘴把泡得发软的杯面递过去,心里暗暗嘀咕……要真是同居,至少每天都可以在一起打棒球吧?那也不错。

接下来的两周,泽村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看看。从早上起他便出现在健身室,傍晚则穿过一条种满紫阳花的上坡路,送御幸返回宿舍;有时候,大约下午四点左右,二军球场会有比赛,泽村就和御幸一起站在那个青草斜坡上远远观望,脚下的草抽穗了,在风中恣意摇曳。他们用眼睛掌握比赛动向,鼻子记住了阳光炙烤泊油路面的焦味,耳朵记录了监督的呐喊和田野间的虫鸣。泽村很喜欢迎风唱歌,背着手,下巴仰得老高,不顾音准和节奏,也不顾旁人眼光,声音格外响亮;唱完回头一看,御幸总是在笑。不能问他笑什么,他一定不会讲。

就这样,泽村围绕在御幸的五步之内,简直像是个前来报恩的小精灵,灯神都没他这么任劳任怨,他不仅完美地充当了御幸的私人陪护,还充当了御幸的GPS、跑腿小哥、晨间剧及年代剧品鉴大师、心理开导员——尽管最后一项御幸本人多次声明并不需要。到后来,和牛店的老板已经眼熟了他,每周都会特地为他预留同一间客房,保健师、球团的监督也都知道了他姓甚名谁,大学在东京,家乡在长野,是个热血左投。每次见到他出现在碧绿的斜坡上,整个二军的人都会友好地冲他打招呼,喊他一声:嘿,你又来了?大嗓门男孩。

御幸感慨道:“你真的很擅长与人相处,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你才是我们的队员。”

御幸康复得很快,到了第三周,蹲捕、守备已经不会让患处感到疼痛。那周的最后一天,他作为捕手登板了二军的常规赛,场外似乎来了几个记者,扛起相机拍下他敏捷起身,流畅地牵制跑者的画面。

泽村就坐在山坡上的草丛中看他接球,一开始大喊大叫,拼命应援,后来嗓子有点烧着了,他不吵了,喝了口运动饮料,拧上了瓶盖,把瓶子放在了草堆里。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获胜的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且不提对决队伍六局上半的那个重大失误,御幸的状态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好。

八局下半,临近傍晚,风吹得草浪悉悉嗦嗦,体能教练意外地爬上了山坡,来到了泽村身边。

“他状态很好,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教练是这样给闲聊开头的。

泽村欣喜地瞪大了眼睛,教练却摇摇头:“可别高兴太早,一切才刚开始,他还有一道难关要过。”

话里有话,泽村朝他投去目光。教练双手揣在兜里,声音拖得老长,好像在犹豫应不应该吐露内幕。

原来关于正捕手花落谁家,内部早有分歧,经验派依赖于现有的老练正捕手,数据派却更为青睐打击和蹲捕能力俱佳的潜力新秀,由于一时未能做出决策,高层的态度也变得暧昧,最终,唯有根据这一赛季二者的状态才能做出进一步的判断。

从三月的春训开始,御幸陆续在二军交出了不错的数据,盗垒率和打击率都相当亮眼,如措辞浮夸的媒体所说,几乎是个没有低潮的男人;而他的对手也不甘示弱,丰富的经验、优异的应变能力,让其正确引导了不同的一军投手,携手渡过了各式各样的危机,拯救球队于水火之中。

竞争显然已进入白热化阶段,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大胆断言。没有球团会不喜欢一个能力跟外形都同样出众的选手,高层几乎为御幸心动了,不料就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拉伤中断了二者之间的公平较量。

就好像一场气氛紧张的长跑比赛,冲在终点线附近的选手,忽然掉了一只鞋。

坦白说,教练组们几乎惋惜地达成共识,御幸虽然潜力无限,但毕竟还年轻,无法担此重任,需要更多磨练。他们甚至认定,在这样紧绷的高压状态下,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选手或多或少会因此产生极大的精神负担。这样的情形不是没有过,往好了说,伤者将会焦躁不安;再糟糕一点,甚至可能患上更严重的精神疾病。

但这一个月下来,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御幸一也不仅没有崩溃,没有失魂落魄,甚至连一点急躁的影子都没有。反倒是他的对手,在他受伤之后变得有所松懈,让人大跌眼镜。

形势无形中逆转了,天平开始向着御幸倾斜。

教练说:“你还不知道吧?监督前几天已经上报了御幸的复健情况,最近一军新添了几个伤员,这两天也该过来了。不出意外的话,近期随时会有电话通知御幸参加一军的比赛。或许就在下周。”

这是好事情,泽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教练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泽村君,他恢复得这么快,恐怕跟你有关,有熟悉的人陪同,是会更放松一点。这样说,你也就不用再继续担心下去了吧。”

泽村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你、你是说……”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与其每周都过来一趟,不如考虑下自己吧,我看过你投球,你的身体素质是你最大的天赋。站在我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你放弃了日美名额,非常令人可惜。”

教练的口吻并不像是在下冰冷的逐客令,反倒是善意的、惜才的提醒。泽村抱着膝盖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从生活正轨中借出来的三周时光,如同假期一般的悠闲日子,也是时候结束了。

就这样吧!泽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碎草。他不太喜欢那种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的氛围,趁着比赛还未结束,他最后看了赛场一眼,转身走了。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告而别。

泽村背着双肩包走出宾馆,跟和牛店的老板道别。天已经黑了,灰暗的道路上点亮了一排路灯,延伸进上坡路的尽头。他穿过一团一团昏黄的灯光,转过几道路口,来到山脚下清寂无人的车站。那里亮着灯,在地面划下一块明亮区域,清晰隔绝了此外的无尽黑夜。

夜里的风有些凉意,泽村搓了搓胳膊,孤零零地走进光圈,靠着站牌,等待驶向火车站的小巴。也不知等了多久,乌漆墨黑的道路尽头亮起了一个晃动的光点,就像一只扑腾的萤火虫。泽村以为车来了,伸长脖子看了过去,那个光点逐渐靠近,却发出了熟悉的声音。

“泽村!等一等!”

泽村唰得一声站得笔直,惊呼道:“御幸前辈,你怎么来了?”

电筒光束随着脚步声摇晃,漆黑的后方浮现了御幸一也的模糊轮廓,他居然在跑,还戴着护目镜,看不见眼睛,但那种急躁的情绪却不加掩饰,真实可信。

这样可不行!泽村高声抱怨道:“你干嘛啊??怎么可以枉顾复健师的建议!明明说好了,别在关键时期剧烈运动的吧,以免二次拉伤!!你到底听没听他说话!”

御幸却停在他跟前,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嘴上仍旧笑着:“我要是不跑着来,小巴会把你带走啊!我肯定赶不上你。”

“所以说,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急?”泽村好奇地问,“难道,御幸前辈还有什么需求吗?”

“不能说是需求 ,只是一个请求。”

御幸直起身板,摸了摸后颈,表情早已没有平日里的那种洞若观火的从容,他居然用一种担心被拒绝的口吻说:“能不能多陪我一会?”

泽村瘪着嘴,感到脸颊有些发烧。

啊,真是犯规!御幸这幅毫无信心的模样,反倒像一个精心设计过的陷阱,无论如何,都会让人一脚陷进去的。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沿着这条夜间公路向北,转入旁逸斜出的羊肠小径,十几分钟的步程。天上的星河若隐若现,脚下的土路越踩越黑。御幸握着电筒,光束也跟着颠簸,他笑着调侃泽村会不会摔倒,得到了泽村高调的反驳。

风里的水腥味愈发浓重了,仔细一听,好像有静静流淌的水声,再多走几步,眼前果真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一架宽大桥梁横在河面,桥上呜嘟嘟碾过火车。站在桥洞下沿着河水望过去,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公共棒球场,夜幕之下,泛光灯明亮异常,高大的铁丝网拔地而起,将一群玩得尽兴的孩子护在了正中央。

“这是我刚进球团的那一天发现的,准确来说,当时是走错了路。本来嘛,我也不是第一次走错路,调头就好了,但是不知怎么,我走了过去,围观那些孩子们打球。你知道,那跟职棒不一样,跟高校也不一样,不是为了个人数据,也不为胜利。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纯粹的‘兴趣’了。”

御幸的声音很平静,他向来不忌惮剖析,手术刀在他手里,他自己的筋骨脉络,没人比他更清楚。

“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浮躁,特地过来看看这些孩子们打球,很有意思哦!他们身上有着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天赋,假以时日,会变成了不起的选手也说不定。”

“诶?原来御幸前辈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啊。”泽村拉长了尾音,歪了歪脖子,特地来观察御幸的表情。

御幸无奈地抬了抬眉毛,讨饶道:“别取笑我啦。”

“看不出啊,前辈还会看这种程度的比赛,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会看高水准的比赛呢!”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有多冰冷啦……”

泽村笑得露出一排牙齿:“因为我还不够了解你,为了破除固有印象,你应该多告诉我一点自己的事。唔,你可以就从这个棒球场开始,来吧,不要害羞!”

御幸托着后颈,想了想说:“他们好像是附近教会学校的学生,每天做完礼拜都会来打棒球,有一次,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帮暴走族,占领了球场,他们趴在球场外的草丛里不敢进去。后来我想办法支开了那些暴走族,就这样跟他们认识了。我一向不喜欢成人社会里不必要的交际活动,闲暇的时候,跟这群孩子一起打棒球,反倒更轻松。只不过后来我被调去一军,这次回来又一直没有痊愈,跟他们也好久没见了,不知道这些小鬼还记不记得我。”

泽村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御幸前辈,你在职棒待得不开心吗?”

“我啊,只要跟棒球待在一起,就永远不会不开心。”御幸呼出一口气,不自在地说,“但是,身边的环境突然改变了,总归是跟预期之间有一些落差。关于这个,你应该也有所觉察吧?”

泽村低头看着脚下河岸石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御幸前辈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

“那当然,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嘛。”说到这里,御幸打起一些精神,“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这里面有一个孩子,是个投手,他的球很有趣哦,你一定要看一看。”

泽村愣了愣,满不服气地噘着嘴。身为投手,他对于自己的捕手,总是无可避免的排他,哪怕被夸奖的对象只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孩子。

“哦,是吗?有多有趣?”泽村酸溜溜地说。

“一会你就知道啦!”御幸卖了个关子。

泽村把脸别到一边,用那种不认输的声音说:“我倒要看看他有哪里特殊。”

御幸哭笑不得:“你在较什么劲?”

“我没有较劲,是你不懂得看气氛,明明已经对着一个了不起的投手说话了,居然在这里趁机夸别人!”

“好啦,那我就悄悄透露一点给你听。”

御幸用电筒光晃泽村,直到把他晃得不厌其烦、不得不转过身来抗议,这才搭着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他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样……他有些像你。”

泽村的头皮一麻,沉默之间,耳朵倒先替他害臊起来了。

 

他们走得近了,透过铁丝网,看向球场里正在进行的一场不正规的比赛。泛光灯把球场里的绿草照得碧灼灼的,鲜亮的好像一地人工草皮。泽村抠着铁丝网,果然见到里面有二十来个孩子。

“是哪一个?”泽村问。

御幸也在纳闷:“他们好像长高了一些,我认不出了。”

正在这时,靠近这一侧铁丝网的左外野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将两个偷看的家伙逮个现行。

“啊呀,快看啊, 这里有两个偷窥的家伙!喂,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呢!”

御幸和泽村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梁骨。比赛中止了,其他的孩子们纷纷聚拢过来,这时,有一个眼尖的孩子兴奋不已地尖叫起来:“是御幸!御幸过来了!”

“什么?御幸叔叔?真的是他吗?”

“他不是早就走了,抛下我们不管了吗!”

“哇,真的是御幸,日野,你赶紧过来看看。”

这些孩子七嘴八舌的,一个比一个吵,泽村在旁边听着好笑,拍着御幸的肩膀说:“没想到啊,很受欢迎嘛!——‘御幸叔叔!’”

御幸假笑:“说真的,给我闭嘴啦。”

人群中有一个反戴棒球帽的孩子,好像正是日野。他的动作幅度比其他人要大一点,走起路来格外显眼,而且他似乎是这群孩子的头头,他一出现,其余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

御幸一走进棒球场,这个孩子就迎了上来,他一只手捏着棒球,一只手握着球棒,咧出一个灿烂笑容,仔细一看,门牙缺了一颗。

“御幸,真的是你!你总算来了。我们可一直都在等你,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日野惊喜地大喊大叫。

御幸拍拍他的肩膀:“哥哥有事,被调去其他地方打棒球了,你们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有按照我说的那样练习吗?”

孩子们听话地一齐点着头,但日野却说:“还有些不懂的地方,都是跟投球姿势有关的。”

说到这里,日野注意到了一直在铁丝网外憋笑的泽村,他睁大了眼睛,小碎步跑过去端详泽村,好像在观察动物园里的动物,半晌后,他指着泽村问御幸:“叔叔,这个家伙是谁?你从哪里捡来的。”

捡、捡来!啊真是让人火大,小鬼头到底会不会说话!泽村怒气冲冲奔进球场,对日野说:“什么叫‘这个家伙’啦,我有名有姓,有手有脚,才不是随随随便可以捡到的东西呢!”

日野笑嘻嘻地说话,牙齿漏风:“这样呀,你好,我叫日野,你呢?”

泽村一愣,对方的态度只要一热情,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冷脸回应,立马也换上了一副笑容:“我叫泽村。”

御幸补充道:“也是一个投手哦,你们有不懂的投球的问题,勉勉强强也是可以问这个笨蛋的啦。”

“什么叫‘勉勉强强’?我也有很多可以分享的经验,不要自说自话地小瞧我呀!”

日野嘴巴张成o型,恍然道:“原来你就是泽村哥哥,御幸跟我们说过你哦。”

泽村很惊讶:“哈,他跟你们说我什么?一定都是坏话吧,对不对!”

“那倒没有,他说你的球很——”

御幸紧急打断:“日野,你不是有投球的问题要问吗?抓紧时间咯。”

“说的也是呢!”日野回过神来。

“喂,你倒是让他说完啊!”泽村捏了捏拳头。

日野却已经把棒球塞到了泽村手里。“大哥哥,你可以教我投卡特球吗?御幸叔叔说,这是你们当年的决胜球。”

御幸忍不住吐槽:“为什么他是哥哥?”

日野一本正经地说:“妈妈说,工作了的叫叔叔,还在上学的叫哥哥。”

泽村称赞:“阿姨说得太对了。——来吧,让我教会你这个机灵的孩子,不就是卡特球吗?我们去投手丘上!”

日野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他的身体并没有泽村那么柔软,但已相当不错,对于控球又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最难得的是,他十分聪慧,泽村提及的变化球要点,只说了一遍,他已领悟了八成。

御幸在一旁唉声叹气:“哎,其他地方都有你的影子,就是这种聪明的地方不像。”

泽村面无表情:“我发火了啊!”

日野在投手丘上笑着招手:“我好像掌握了要领,不过还不太熟练。谢谢哥哥。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多练习了吧!”

“日野,你投够了吧,我们有几个打击的问题想问御幸!”球场外沿的几个野手挥着手臂。

御幸乐意效劳,拿了一支金属球棒,笑着走向外野。这时,日野朝着泽村跑了过来,缠着泽村问东问西。泽村瞄了御幸一眼,偷偷问这个孩子:“你们这位御幸叔叔,私下里怎么跟你介绍我的?”

日野托着下巴说:“哦,他说,你是他高中时候的搭档,嗓门很大,特别粘人,虽然意外地看过很多书,但根本是个笨蛋——”

“好了,可以了!!!”泽村恶狠狠地瞪着御幸。

日野乖巧地说:“哥哥,我有其他问题想问你。”

“什么?”

日野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你看过《罪与罚》,对吗?”

呜哇,御幸一也怎么连这种事都跟小孩子讲!泽村有些心虚,东瞅瞅西看看:“算、算是吧!”

事实上,他只看过译者序。

“太好了,我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不过他的书好长,我可是看了一个月才看完呢,对了,你还看过什么?《少年》?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亦或是《地下室手记》?”

泽村满头大汗,讪讪地笑着。

日野并不为此感到失落亦或沮丧,他一股脑抛出了好多疑问,他正是应该抛出疑问的年纪。

维尔希洛夫为什么拥有这种抽象的爱?米嘉到底是邪恶的还是单纯的?这些矛盾的人物到底在寻找什么?又为此失去了什么?顺从有价值吗?没有结果的抗争是否可笑?如果有一天,同样可笑的选择就摆在眼前,换做是你,会如何抉择?

“你一定觉得我总是胡思乱想吧,千万别笑话我。”日野说,“妈妈说,我这个年纪看这些书还太早了,这些问题我现在是不会明白的,但以后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答案;但我有些害怕,真到了那一天,我会不想知道答案了。我现在这样的年纪,恰好可以更大胆一点,等到长大,这种勇气一定会丧失,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我遇到的大人,都是这个样子。”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这么成熟!泽村顿了顿,他认真地说:“你好厉害,居然能从书里看出这么多,换做是我可不行。你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人就算长大了,也可以拥有勇气。——这是棒球教会我的,哪怕面临的是糟糕透顶的局面……只要不放弃,就算是落后的九局下半,照样有转机。”

日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泽村面上发烧,声音却更洪亮了:

“我认为人应该勇敢,人不得不勇敢,逃避和沉默是不会让我们更幸福的。我不仅要站出来,还要大声地喊,如果有谁要说我胡扯,那就让他们去讲。反正大家都叫我‘笨蛋’,永远勇敢,这本来就是笨蛋的特权!”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太对了!你简直就是我的阿廖沙!”日野再一次笑了起来,“从今天开始,我不要做聪明人了。我要当笨蛋,比谁都要勇敢!”

“呜哇,那还是不必了,省得某些人责怪我带坏了你!”

“我们不管那些人,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这是一个拥有干净眼神的孩子,泽村有些不舍得走了。日野也是这样,他拉着泽村的手,缠着他讲自己看过的书,泽村看书都是囫囵吞枣,记得零零碎碎,不成体系,有些成功学鸡汤,还有些厚黑学糟粕,但是日野意外地尊敬他,即使如此,也听得十分认真。

日野说:“最近有一个征文比赛,形式是信件,《致x的一封信》,x得自己想,没有规定题材和角度。”

“你想好写什么了吗?”

“我想写棒球。”日野苦恼地摘下帽子,“但是关于标题,我完全没有头绪。哎,没有标题,就不能进行下去。你是大学生,你一定知道怎么办,帮帮我好不好?”

泽村讪笑了一下,毕竟他这个“大学生”身份与擅长学习实在无法划等号,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总之!先确定想写的事情……吧?”

“嗯,想好了,我想写御幸!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教会我们这群一窍不通的家伙打棒球,又一下子消失不见的御幸。”

泽村愣住了。

日野兴奋地说:“明年开始,我要去少棒队;上高中之后,我还要去甲子园;长大以后通过选秀去职棒,然后让御幸接我的球。虽然这恐怕需要很久,而且要进一个球队非常难,但是请不要打击我,我不是说说而已,所有的难处都已经考虑过了。况且就算实在很艰难也没关系,毕竟我已经决定了要当笨蛋。偷偷告诉你,御幸也跟我说过,其实,他打心底里尊敬笨蛋——哥哥,你怎么了?”

“啊?我吗?”泽村回过神来,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随手往身上揩了揩,笑着搓搓鼻子说,“啊,真是够了,还真是到处改变别人的梦想啊,这个气人的家伙……最可恶的是,他真的很帅气,对不对?”

日野懵懂地顺着泽村的眼神看出去,远处的御幸正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竖着一根手指,跟其他的孩子们说些什么,孩子们听了一起哄笑,把他围在中间,有些蹲在地上抠草,有些扯扯他的裤脚。

“嘿,日野,”泽村突然笑着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树?”

 

离开夜幕中的棒球场,热情的孩子们趴在铁丝网上向御幸二人道别,泽村仰头望着不远处的河水,对岸的灯火在河面留下零碎银箔。御幸赶上了他,抢在他前头俯身,拾起一颗石子,摆好姿势抛了出去,石子在水面弹了两下,便没有了下文。

泽村哈哈大笑,放下双肩包,埋头搜刮了两圈,挑出一块光滑扁平的石头,对他道:“你要看好了,得这样才对!”说着倾身一掷,那石块如注入灵魂,轻盈地在水面踏过,一眨眼便弹出了六七米远,直到后来没入桥下的阴影,什么也看不见了。

御幸有些讶异:“怎么做到的?”

泽村龇牙道:“那当然是有诀窍的啊!你要不要学啊?”

“本来嘛,是有一点好奇,但看到你这么臭屁的样子——抱歉,还是算了。”

“哪里臭屁了,我本来就很擅长投东西!以前在长野的时候,没有人能比我弹得更远哦!”说着,泽村热心地低头找了找,又拿起一块石头,交给御幸,“你试试这种形状的,投的时候角度压低一些。”

御幸照办了,那石块果然在水面多挣扎了一下,泽村得意地说:“你看吧!再来,不要忘记这种感觉。”

御幸有样学样地找着相似的石块,摆好了投掷的姿势。“对了,你刚刚跟日野在说什么,聊得这么起劲。”

泽村说:“也没什么,他问下周还能不能见到我,我说不知道,有可能不会来。”

石块咚的一声向下沉去。

泽村眨眨眼,回头挖苦道:“御幸前辈,太逊啦!”

“不好意思啦,看来我在这一方面没什么天赋。”御幸把手揣进兜里,低着头感受晚风,声音越来越低,“下一周你不来了?”

“也不一定……”泽村偷偷瞄了他一眼,“日野希望我下周特地过来一趟,验收一下他的卡特球技巧!他怕没有人看着,姿势练着练着就错了。”

“也就是说,到时候还是会看到你?”

泽村却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哟,下一周前辈就要回一军待命了,这可是教练刚刚亲口跟我说的。所以你就打起精神,做回你的棒球新星吧!我们估计是碰不上了。”

御幸沉默了一会,把脸转向河面,那里的星星在涟漪里流动。

“啊,糟糕了!”泽村忽然抓住御幸的手,“现在几点?”

末班车!——两个人面面相觑,下一秒不约而同地沿着原路发足狂奔,一路上险些被石子绊倒。

好不容易闯进主干道,远处车站发出亮光,那里果然有班车正要发动。泽村大喊请等一等,回头急匆匆对御幸说:“就送到这里吧,你就别跟着跑了。好好休息,早点返回一军。下一周我来的时候,可不想看到你!”

他说完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追赶着那辆小巴,司机师傅体贴地停了车,在不远处等待他。泽村一到车门口便扳住车门的扶手,一跃而上。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居然只有他一位乘客,他看着空荡荡的车厢,对着身旁的司机师傅憨憨一笑。

这时,他听到了身后御幸在喊他。

“泽村!”

泽村甩下书包,从第一排座位的窗户探了个头,看向田埂与公路的边缘,御幸正站在那个芒草丛生的路口,对他举起了手——没有举高过头顶,而是放在胸前,就好像此刻恰好戴上了捕手手套,在无数个熟悉的深夜里一样,等在那里。

巴士发动了,这幅景象正在离他远去。泽村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冲动牵引着,他扳开窗户,倾出半边身体,用他宝贵的左手抓起一团空气,尽全力向那里掷去。

“很危险哦。”司机师傅好心提醒。

泽村收回身体,手还搭在窗框上,御幸的身影急速后退,到最后彻底融入了夜色。

窗外的景色没有了重点,就只是一片连亘而又离怆的漆黑了。

 

泽村从平淡无奇的被窝里醒来,迎接他的正是如往常一般的清晨。今天上午,小田前辈没有课,此刻正熟睡在对床,发出平顺的呼吸声。泽村轻手轻脚下床,换好衣服,穿上鞋,他的鞋边磨损得厉害,像是跑过了什么凹凸不平的路面,这正是昨晚那条河流和布满石子的小径存在过的证明。

泽村来到社团,大清早只有几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室内训练室空空如也,经理部门门户紧闭。泽村又来到了食堂,同学们有说有笑,餐具碰撞,声音凌乱。泽村走进教室,早到的同学占领了最佳区域,他搜寻了一圈,坐在了第二排。

那是极寻常、也极特殊的一天。老师在台上授课,知识却绕开了他,同学围在他身边,他却不是其中一员,他走在校园的路上,一下子不知道身处何处。他好像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跑错了躯壳的灵魂,嘴里的食物没有味道,身体没有知觉。

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他体会过这种感觉。那天的他一下火车,竟然有些不认识长野。

泽村在操场跑步,身体里的热气紧贴着皮肤内沿,汗水黏住衣物。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御幸,想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又一次被切断了。他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却已经不习惯了。

御幸在他心里留下一种感觉,有厚度、有重量,偏偏没有一个棱角分明的形状,他捕捉不到,表达不出。他有些痛恨自己拥有敏锐的情感,却也同时拥有迟钝的口舌。

正跑到弯道的时候,他的视线里闪过一个眼熟的身影,就在操场中央的足球场里,正拦在球门前方,躬着半个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颗徘徊在两队人马脚下的小白球。

“水豚君?”泽村停了下来,站在球网后面叫他。

水豚君浑身一震,转过身来,足球铿的一下砸在球门框上,弹飞老远。

泽村笑了一下,调侃道:“你没有骗人,真的很喜欢拦截球啊!”

水豚君沉默许久,眼神闪躲,嗫嚅着说:“那个……真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因为我的任性和怯懦,让你们输掉了比赛——总之,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泽村好像没听见这番话,他精神饱满地说:“不管这些事了,接下来请跟我一起参加九月的秋季联赛吧。”

什么?水豚君的脸部抽了抽。

“我说,一起参加九月的秋季联赛吧,拿下最多的优胜数,然后一起去神宫大会!等一下,我这可不是强迫你参加哦,我是在以王牌的身份邀请你!这一次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磨合,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局促了。”

“你们还愿意相信我吗?一个这样的,没有责任感的人,可以担此重任吗?”水豚君低下头,他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责的神情显而易见。

“你才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相反,你的责任感太强了。”泽村走了过去,声音难得的沉稳,“所以你才会害怕比赛,避免较量,你担心自己成为失败的原因,担心承受路人的指责、队友的安慰。如果不全力去做,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也为自己留有余地,但如果拼尽全力,却还是一无所获,那就会非常气馁和失望。一定是因为这样,我知道的。水豚君,你不想参加比赛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不想受伤……”

泽村抓住了球门的网格,认真地说:“你害怕的是失败。”

水豚呆若木鸡地待在原地,好像被一道闷雷轰顶,那些渗透进身体里的懦弱此刻无处藏身,他就像是一丝不挂地站在这个世界上,被所有人看到了自己的秘密。

泽村继续说:“你以为这种心情,我没有过吗?我知道这有多辛苦。可是做任何事情都要面临失败,逃掉了这一次,逃不掉下一次。如果想要把失败全部都逃开,那只能待在原地,什么也不做。那样确实最安全,可是,对你来说重要的人都跑到前面去了,这样你也甘心吗?——

“所以,跟我组成搭档吧,投捕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我们可以只负责自己擅长的事情。如果拿下冠军,那一定是我们共同的努力;如果最后失败了,你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我的头脑不太聪明,但恰好有不害怕失败的优点。”

泽村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摇了摇手里的球网:“我们组成搭档吧。然后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眼!”

水豚隔着球网望着泽村,恍惚间,那球网就这样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则是横向的金属栅格,泽村在横格间冲他挥了挥手,比出一个二出局的手势。

水豚站起来说:“球很有气势哦……”他将手套里的棒球传回给投手丘上的泽村。

“你的声音要更大一点、更大一点!对啊,就是这样!不要那么害羞嘛!”泽村接住球后大声回应。

就这样,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曾经产生的分歧,水豚君的眼睛不再空洞了,他不知何时起,暗自下定了决心,从那以后,他把自己交托给了队伍,不再追究那些细枝末节。不知道他是被煽动了,还是被感动了,亦或是被愧疚感裹挟,想要做出力所能及的一点补偿,即使是许多年后的泽村也依旧没有搞懂,那样平铺直叙的一番话,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这个人。总之,当年的他们正式成为了搭档,气势十足地走上了秋季联赛的赛场。

 

那天晚上,泽村回到宿舍,小田前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递给他一份周刊。他红着脸接过,靠在床爬梯上观看。

版面的正前方是今年甲子园新秀的青涩面孔,有球速可达160km/h的怪物投手、连续数场比赛均有本垒打到账的暴力新人……甲子园是一条源源不断的生命线,永远有值得期待的新星升起。而泽村注意到了版面的右下角,那里有很小一块专采,配图则是御幸的二军比赛图片。正文部分提到:就在明天,御幸将重返一军,参加首场回归赛。

泽村看着照片出神。明天再去那个河边的棒球场的时候,碰不见御幸了吧。

尽管如此,次日一早,泽村还是兑现了自己与日野的承诺。他抵达棒球场的时候,已经时近正午,日野一个人坐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一块阴凉的草坪上,靠着球场的铁丝网外沿睡着了。

远处的河水波光粼粼,近处的聒噪蝉鸣将他们包围了,泽村蹲下来,唤醒了日野。日野揉了揉眼睛,揩拭着嘴角的梦口水,一看到叫醒自己的正是泽村,惊喜地拉着他,把一手的口水都蹭到了他裤腿上。

他们在球场里传接了一会球,太阳越晒越猛烈,日野浑身是汗,皮肤热得想要融化了一般。泽村带他离开了那个球场,沿着那个晚上、许多个晚上,泽村曾经跟御幸一起走过的那条通往城镇的道路,找到了一间物美价廉的荞麦面店。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店里人不多,他们挑了个空位面对面落坐。日野扭着脖子去看餐牌上的推荐菜,手指一一点过向往的佳肴,不时吞咽口水。他们的桌边临有一道垂挂着席帘的窗子,细细密密的阴影覆盖在他们身上,泽村顺着狭窄的纹路看出去,电线把画面分割成几块,远处的田埂连接着青山,天空中群鸟翕趿。

“对了,御幸去哪了??”日野回过头来,托着下巴看着泽村,“为什么我又找不到他了。”

泽村绞着手指说:“他啊,他回一军去了。”

“啊!那以后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泽村勉强地笑了笑,“你要是想看到他,可以让家长带你去现场看比赛啊!”

日野耷拉着眉毛:“妈妈肯定不让。你会去看吗?”

泽村遗憾地摇了摇头。联赛在即,他自己也还有对手要应付,分身乏术。

日野是个精明的孩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像是在询问一个秘密:“泽村哥哥,你也想要御幸接你的球吗?”

泽村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他埋下头,像是豁出去一般,点了点头,接住用手遮住嘴,慎重地说:“话是这样讲,但你可别见人就说哦!”

日野嘿嘿笑了两声,看起来不怀好意,不过看在他点了点头的份上,泽村姑且一信。

挥别了日野,泽村乘上小巴,开了一点窗,闷热的风刮过脸颊和鼻翼,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流淌,黏住了衬衫。窗外阳光强盛,那些景色变得异常鲜艳,田埂边沿每隔一小段路便伫立着一根的电线杆,远处的田垄上跑动着活泼的家犬。泽村眯着眼,后来变为闭着眼,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从那里回来后,泽村正式回归了正常生活,准备学业上的考核,调整秋季联赛的体能状况,同时也捡起了那份辞去的临时工,那位便利店老板很喜欢他的笑容,看到他回来了,高兴地撞倒了刚刚摆好的促销杯面塔。这样一来,诸事麇集,他再无闲暇去胡思乱想。

九月中旬,秋季联赛过半,持续增长的胜绩让野球部上上下下洋溢着振奋的气息,就连监督都说,今年或许有希望杀进神宫大会。

泽村待在休息室做完冰敷,今天这场比赛延长到了12局,他的球数超得有些多,透支了体力,此刻累得一动也不动,垂着头靠在墙上打盹,不小心睡了过去。等到扎起高马尾的经理把他叫醒的时候,窗外的天色都灰了。

“你怎么睡在这里啊?”经理收拾着休息室的毛巾,操心地说“要是落枕了,手臂着凉了,我们的队伍可怎么办呢?”

泽村摸了一把肩膀,又看了看屋外,呜哇一声,跳了起来,问道:“现在几点了?”

经理看了看手机:“六点多了,怎么了?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看今晚的比赛吧?”

作为一个在赛场上拼尽全力,急需补充能量的运动员,泽村的本意其实是担心食堂没饭了,听她这么一说,才茫然问道:“什么比赛?”

“咦,泽村君还不知道吗?今天是御幸选手首次以捕手身份出席一军比赛呢。”

这段时间太过专注自己的事,几乎切断了外部世界的信息源,泽村此刻好像听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他木讷地看着经理,把人家看得缩了缩脖子。

经理自我怀疑:“我应该没说错吧?昨天我就听到前辈们在聊了,大家都以为,泽村君今天一定会去看呢!毕竟御幸选手可是你高校时期的搭档啊,不是吗?”

“我可没听说!这个御幸一也,居然不跟我讲,亏我把自己的联赛赛程一股脑全部告诉他了!”泽村故作不关心地瞪了手机一眼,又按捺不住,凑脑袋过去问,“现在比分怎么样?”

经理把手机递给他:“速报上显示现在是0:2落后,不过也才第一局下半。失分原因应该是投手开局时的控球问题。啊你看,我没有记错,御幸君后面的位置,写的是捕手哦。”

泽村看着屏幕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数据,脑海里回想起体能教练的话来:这是最后一道难关,如果连这也闯了过去,作为职棒选手的御幸就彻底在那个世界站稳了脚跟。

还想再多看几眼,经理却倏地收回了手机,她笑着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就应该去现场看看呀。他们就在东京。这可是重要的前辈担当捕手的首秀,你有这个机会,没理由不去吧?”

说得没错,他可是御幸一也,这样的一场比赛,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现场。

泽村夺门而出,马不停蹄赶到了球场,他好像是一闭眼、一睁眼就出现在这里一般,一路上发生过的事全部忘了。

整个场馆几乎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充斥着嘈杂的交谈。有些人手里挥舞着应援棒,有些在喝一种色素过甚的饮料,空气中飘来热狗的香味。朝大屏幕上一看,现在正值六局下半,比分仍旧维持在0:2,2出局,13垒有人,轮到五棒,局势胶着。

镜头大特写切给了投手与打者的对决,球棒后的捕手身影一晃而过。泽村睁大了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不会错,那不可能是其他人!

御幸一也镇守在本垒板,向着投手丘张开了他的手套,引导其投出一个强势的、刁钻无比的内角球。

泽村感到身体里渗透出一种冰冷的感觉,直达皮肤,跟外界的温度对抗着,他的身体麻痹了,却挪不开眼睛。他在意地注视着屏幕上的投手,留意他的姿势,捕捉球路轨迹。

这是近两年倍受球界瞩目的一位投手,一米八的个头,魁梧的身躯,健壮的手臂,在最高152km/h的球速的基础下,他能熟练运用四种变化球,并且拥有堪称精准的控球能力,完成度相当高。他将手中的球,如弓箭蓄势一般,弹射向本垒板的手套里,不偏不倚,就是手套所在的那个位置,毒蛇一般吊诡老练。

不过打者只是谨慎地观察了一球,并未挥棒。

御幸瞄了打者一眼,经过短暂的思索,手套移动到了外角边缘,一个堪堪算是好球的位置。

面对这样优秀的投手,御幸并未自惭形秽;面对经验丰富的打者,御幸也并未怯场。泽村站在高处,看着他一如往昔般强势、大胆,完美诠释了“天才捕手”这个称呼,带来了高水准的引导;也见证了他在七局下半击出了2打点的逆转长打。

他知道御幸一也真正进入那个世界了。

比赛结束了,欢呼声响彻球场,泽村也高兴地冲到了前排,撑着扶手欢呼,朝御幸招手。御幸没有看到,他背对着这个方位,在跟监督说些什么。泽村的话顿时吞了一半进肚,他多耽搁了一小会,转身离开了球场。

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泽村荣纯,还不能见御幸一也!

春秋联赛也好,神宫大会也好,他总得拿出一点值得骄傲的成绩,才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御幸面前,大方告诉他:我可以独当一面了,我能来找你了。

 

今天似乎格外疲倦,泽村走进宿舍门的时候,只觉得仿佛跋山涉水,全身上下的螺丝都松动了,两只脚掌像踩过煎锅一样火辣辣的。小田前辈有篇论文要写,早已带着电脑去图书馆彻夜鏖战了,他一个人抱着澡盆和毛巾去公共澡堂泡澡,回来的时候换上了一件舒适柔软的T恤,一进门就把顶灯给关了,摸黑拖着快要报废的身体零部件,艰难地爬上了床,啪的一声瘫倒在被褥之间。

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晚安了,泽村荣纯。

睡意嗡的一声涌了上来,不合时宜的短信突然响了一声铃,泽村浑身一震,颇为不耐烦地拍了它一下,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过了一会,他又在意地转了回来,眯着眼睛解锁了屏幕。

“比赛赢了。”

他睡意全无,从黑暗里爬了起来。

“恭喜!!怎么样,首次作为捕手参加一军的比赛,感觉怎么样?”

“其实跟以往的比赛也没什么区别。”御幸的回讯很快,这太难得了。

泽村撇撇嘴:“你还真是擅长说这种拉仇恨的话啊!”

这次的短信隔了一会:“你看了吗?”

“当然!”

“在现场?”

“……没有!”

“也是啊。那你现在在哪里?宿舍吗?”

泽村挠破脑袋,回了句当然在宿舍,你呢?

“反省会结束后,队友为我准备了庆功会,不过中途的时候,我溜出来了。”

看吧,看吧!御幸一也这个人,是真的很不擅长处理别人的好意,泽村抱怨道:“不觉得这样太失礼了吗!”

御幸没有否认:“是不大好,可我现在突然有话想跟你讲。”

泽村跪坐在床上,竟连怎么回短信也忘了,老半天才无趣地说了一句“那就讲啊?”

御幸居然回道:“可是你们宿舍好像已经锁门了。”

泽村扳着上铺的护栏,差点被这句话吓得摔下床。简直莫名其妙!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事加起来也不过如此!哪有人一声招呼都不打,说来就来的,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在心里吐槽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是这样。

没时间换衣服了,泽村跳下床,趿着拖鞋偷偷摸摸溜出了宿舍。

楼道里除了几个为了不打扰舍友,而坐在过道的光线下读书的学生,没有其他人,他们太专注了,泽村匆匆忙忙跑下楼也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宿舍钥匙在舍管房间,挂在靠床的位置,舍管出了名的一板一眼,就别妄想能从他手里拿到钥匙了!泽村死了这条心,启用B计划。

宿舍楼北面的围墙上方有几道铁蒺藜刺网,其中有一棵树遮挡住的部分,被一些顽劣的学生铰开一个洞,恰好容许一人通过,那些夜会女友的男同学就是从这里偷偷返回宿舍楼的。

泽村踩着空调机,抓住了围墙的边沿,他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差点被铁蒺藜刮到。刚一站稳,就看到围墙下的灌木丛中,御幸果真鬼鬼祟祟地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卷成筒的东西,正仰头看着他,用焦急且责怪的表情,小声跟他说:“你小心点,别把手指划伤了!”

泽村不满道:“这是谁的错?不是为了见你,我才不来爬这个洞呢,我——哎哎!”

他说着说着,脚下的拖鞋呲溜一声滑落,带跑了他的重心,让他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前方的灌木丛跌去。御幸见状,下意识站起身张开手臂,泽村便啪唧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他身上。

“哎哟!”泽村的额头磕到了御幸衣领上的金属拉链,疼得他猫着腰,揉了揉额头,但下一秒,他便抬起头关切万分地说:“唔啊啊啊,御幸前辈,你没事吧?难得这么好的一军开篇,你可不能二次受伤啊!这样的话,我泽村荣纯,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嘘——别让人发现。还有,拉伤早就好了一个多月了,现在最疼的是这里,”御幸指了指胸口,“你的下巴刚刚硌到了。”

“对不起啦!”泽村低头去看他手指的位置,看完之后一抬眼,正好对上御幸俯瞰的目光。

“干嘛这样看着我?”泽村撇撇嘴问,“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还是说,这么短的时间没见,你就把我的模样给忘记了,需要多看几遍巩固一下?”

御幸叹了口气:“你就不能稍微安静一下吗?”

泽村闭上嘴,试图爬起来,御幸却遽然揽住了他的背,把他按回了怀里。

“等一下,好像有人。”

一分钟后,果然有位加班到现在的老教授,抱着教案从灌木旁边的步道经过,他步伐拖沓,短短一段路,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气势。灌木丛里的两个倒霉蛋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静静待着,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路尽头。

最近的路灯也离这里很远,视野里黑咕隆咚的,触觉变得更为灵敏。泽村的额头贴着御幸的胸膛,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敲在他头上,他患上了偏头痛,心慌、发汗,刚刚才洗过澡的身体,又变得黏黏糊糊的了。御幸的手臂上有层汗液冷却后的膜,身上有一种沉稳而又复杂的气味,好熟悉啊,是一股属于御幸的味道。他不再动弹了。

“泽村,你睡着了吗?”御幸问。

“没有哦,但是快了,我是真的很困啊,我不骗你。”

御幸揶揄道:“人已经走啦,你要继续这样吗?”

泽村立马撑坐起来,一脸“我才不能便宜你”的表情,坐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碎草。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快点讲啊,我要睡觉了!”

御幸还躺在地上,只不过这次他把双手交抱着枕在了脑后,很有余裕的样子。

“……你今天来现场了吗?”

泽村一愣,慎重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不是问过了吗?”

“我要听实话。”

为什么永远瞒不过这个家伙呢?泽村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来找我?”御幸的语气带了点质问。

泽村别开脸,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御幸哄他:“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笑你。”

于是泽村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我有一些嫉妒……”

“嫉妒?嫉妒什么,我的投手吗?”

泽村豁出去了:“啊,是啊,没有错。反正从高校到现在,在这一点上,我就没什么长进。每次看到你蹲在那里,而投手丘上站的并不是我,我就总会紧张、心慌。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类似他们比我更加好、更加适合你来引导的那种判断。最让我不甘心的是,我发现自己确实还有很多地方比不上他们,要是你真的更喜欢跟他们一起打棒球,我一定会很难过……我说完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御幸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整个腹部都在颤抖,泽村脸红起来,爬过去捂住御幸的嘴,嗔怪地说:“你不是说不笑话我的吗?”

御幸却答非所问,他的声音像是被捂着:“你想了解他们吗?”

还不等泽村回答,御幸用手里那本卷成筒的书敲敲泽村的脑袋,敲得他哎哟一声松开手捂住头。

御幸说:“今天搭档的投手叫栗原,你应该认识他,他身高184cm,左投右打,平均球速大概在149km/h左右,打击能力一般,但是掌握四种变化球,其中最拿手的是纵滑,这样的身高加上纵向的高度落差,对于打者来说,是很有利的武器。不过他有些容易受伤,需要严格控制局数。

“队里还有一个身高175cm的搭档,叫佐藤。控球相当了得,球速在145km/h左右,会3种变化球,最近在练习蝴蝶球,但是不得要领,我想建议他放弃这个球种,但是他有些执拗,不幸的是,其他球种的姿势也有些受到影响,稍微有些难办。不过一旦克服过去,也会是一个不错的战力吧。

“除此之外,去年补员的投手中,有一位高三时期就能投出159km/h的怪物新人,是个温柔内向的孩子,我在二军的时候不过是跟他说了一句,控球有待提高,只凭借手里的速球和一个偏移不明显的滑球,可还不足以取得胜利,他的眼睛居然一下就红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老实说,他挺听话的,所有建议全部照做了,今年的眼神已经不同了哦,可能明年你就能看到他出赛了吧。”

泽村的脸色越听越差,终于他皱着眉头说:“喂喂,御幸一也!你大半夜跑过来,当着我的面,就为了夸一通你的其他投手搭档吗?啊真是气死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御幸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他们都很优秀,很有趣,在他们身上,我都能看到你,但那只是一部分的你,并不完整。那些‘看到你’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再追着我跑了,我要上哪里才能找到另一个你,带回到投手丘上去。”

他不知是出于耐心,还是其他原因,这最后一句话放低了声音。

“泽村,我想说你是不同的,你大概不会信。”

 

在御幸高校毕业的那天,泽村等在校门口,无可避免地低头擦拭了泪水。当时的御幸手里拿着一卷证书,穿着正式,走过了纷纷扬扬的樱花,来到他跟前,蓦地用手里的证书扣了扣他的脑袋,就像是在敲一颗木鱼。

“泽村,你哭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嘛!”御幸那挖苦的语气一下子扭转了离愁别绪。

泽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的情绪已经在送别之中燃烧殆尽,即使这样也没有感动的御幸,或许对他真的没有额外的看法吧,当时的他是这样以为的。然而时隔许久,就在现在这一刻,御幸却骤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肯定,语气诚恳,细节充分,情节真实,就像一颗剥去了十八层糖纸的糖果。泽村木然待在原地,无数或欣喜或疑虑的纷杂念头在他耳边悉悉索索,如不长眼的飞蛾,不断往他身上撞来。

“你……在夸我吗?”泽村难以相信地眨眨眼,“好可疑!你自己赢了比赛,跑那么远来夸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御幸一噎,他的表情松懈了下来,好像把什么事搞砸了一样。

“真是败给你了啊。”御幸闭上眼睛,泄气地说,“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泽村见他这样,知道自己一定说了傻话,有些害羞地说:“我说错什么了吗?可是,你要是不直接告诉我想说什么,我肯定听不明白。你要是想接我的球,你可以直说,我求之不得!你要是想让我追上你,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已经决定好了,绝不要放弃,只不过最近的比赛都不是很顺利,我想以更好的面貌来见你。

“如果,你是喜欢我……”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泽村的动作迟滞了,他目光闪躲了片刻,下定决心追问道,“你是喜欢我吗?”

御幸顿了顿,手肘支着草坪,撑起半边身体,靠近了泽村。他试探性地拨了拨泽村凌乱的刘海,泽村没有躲开。他又凑近了一些,泽村也没有抗拒。但就在他们之前的距离逐渐缩短的时候,泽村突然啪的一声,一巴掌捂住了御幸的嘴。

“啊,那个,在下泽村,其实因为家庭的关系,有那么一丁点的保守呢!就算非常喜欢对方也不能这么快就献上初吻!循序渐进,要循序渐进哦!”

御幸被他拍得眼冒金星,按住嘴颤抖:“我说你……倒是轻点啦!”

“对不起、对不起啦!我补偿你吧!”泽村后缩了几步,抱歉地挥舞着双手。

这倒让人新鲜,御幸身体后仰,两手支在后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趣道:“怎么补偿?如你所说,我可是一个性格恶劣的前辈,光是道歉可不能满足我哦。”

泽村想了想,脸颊鼓出两块酡红,所幸灯光微弱,无法察觉,他爬了过去,在御幸呆住的瞬间,亲了亲御幸鼻梁上那架歪斜的黑色眼镜框,鼻息把镜片喷白了。

御幸带着笑容躺回了草坪。

泽村笑嘻嘻地蹲在他旁边,说:“御幸前辈,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马上就会赶上来的!”

御幸冷淡地说:“你还差得远呢。”

“唔,你就是这种地方让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特殊位置啊!”

“我是一个捕手,在这个位置上,我不允许自己有什么偏私行为,对待每一个投手,我都要一视同仁,你确实还有需要提升的地方嘛,你来了就知道了。”御幸顿了顿说,“不过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我刚刚说过了,我认为你是不同的。不管是投球,还是其他方面——你都很适合职棒世界,不要怀疑这一点。”

真是一个悠闲的夜晚啊。镜片上的雾气散开了,御幸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望着天空,自言自语般说:“东京的星星真少。我以前不觉得,直到那天跟你在河边打水漂,我抬头看了看,恐怕是市区内的两三倍吧。”

“是吗?”泽村完全没印象了,他揪着草说,“那是你没有去过长野!我们那里一到晚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很美的夜空,你要是想看到满天的星星,我还可以带你去爬我家附近的山头,站在那里,简直一伸手就能抓到!”

“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怎么可能拿长野开玩笑呢。”

御幸慨叹:“你真的很喜欢长野啊。”

泽村自豪地说:“那当然,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呢?”

“这样啊……”御幸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留在东京了呢?”

泽村抓抓脸:“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长野对你来说太重要了,难道仅仅凭借棒球,能把你绑在东京一辈子吗?……我时常这样怀疑。”御幸意在言外,“看来,我得跟长野打一场加时赛才行。”

“什么加时赛?”

“是泽村争夺战。”御幸爬了起来,理了理衣服,一副不管他的样子,转身走上了步道,朝着夜灯的方向走去,“哎呀,也是时候努力一把了。”

“哈??”泽村嫌弃地看着他,快步追了过去,“拜托你快停下,不要说什么争夺战之类的,好羞耻啊!”

“别那么紧张嘛,又没有其他人听见。”

“可是我听见了啊!我要怀疑你别有用心了,老实说,你根本就是想看我尴尬的模样吧!”

“哈哈哈,你还真是了解我嘛。”御幸笑着转过身,漫不经心地问,“诶,我问你,要怎么才能打败长野,把作为投手的泽村荣纯留在东京?”

泽村陷入了沉默。他是这样热爱长野,没人会怀疑,那里有辽阔的田野、绵延的山麓、蜿蜒的溪水河流,有他吵闹却温馨的家、一同长大的亲朋好友,有他超过一半的人生。可他离开那里,仅用了半天时间。

“我想,只需要一个作为捕手的御幸一也,外加一个手套吧。” 

泽村无所畏惧地盯着御幸的眼睛,他们的双眼之间产生了潮汐力,不断相互拉扯,谁也没办法抽身。良久后,御幸缓过神来,伤脑筋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你啊,别这样子看着我。”

“怎么了,我这样有哪里不对劲吗?”

御幸无奈地说:“不对劲的是我,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会变得贪心的。”

“贪心又有什么不好?”

“我可不想再被你打一次啊。”御幸说完立正了些,看了看校门口的方位。“我得走了,明天还有比赛,八点多就要开始训练。对了,”他将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卷成筒的书递给了泽村,“这个给你。”

泽村接过那本约莫六十来页的书:“这是什么?”

“日野叫我转交给你的。上次分别之后我还去了一趟二军球场打亲子赛,碰到了他,他说什么征文比赛拿了银奖,因为有你帮助,所以托我转交给你。”

“银奖,这么厉害?”泽村随手翻了翻,“你看过了吗?”

“你要在这里看吗,对眼睛可不好。”

“才不想被你说!”

“这可是恋人的第一句关怀,太冷淡了吧?”

泽村震惊:“哈?我也知道在这里看不好,我就随手翻翻而已。话说你进入角色真快啊你,我还没有答应呢!——啊不过,这不代表你可以收回你的告白!”

“你还真是麻烦啊,以后要是同居了,该不会也要这样别扭吧?”

“等一等,请等一等,现在就提同居……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吧!!!虽然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点期待。”

“对吧!到时候可以挑一间离学校近的公寓。附近最好有车站,房间里有一扇落地窗最好,还要有阳台。附近最好别太吵,不然加上你的嗓门,我可受不了。”

“不拿我寻开心,你就不会说话了吗?”

御幸放松地笑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最松懈自然的笑。

“泽村,晚安了。”御幸倒退着走了两三步,“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走不了了。”

泽村冲他挥手:“晚安,好好休息,秋季联赛决赛的时候,记得要来看我投球!”

泽村看着御幸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整个人怅然若失地呆站着。风里树木萧萧,草叶悉索响动,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泽村爬回了宿舍,睡意全无,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所有的快乐都写在镜子里那个人的脸上,真是无从藏起!他现在终于回过神来了,身体几乎承载不住喜悦,想要在深夜里大喊,在高楼层随心所欲地乱蹦乱跳,又偏偏不能,在房间里踱步了半天,好像也只剩睡觉这一件事可以做。他熄了灯,翻身上床,想要找人倾诉,又苦于没有骚扰对象。

他躺了下来,望着无声的天花板,视线落到了漆黑的棕榈海报上。这时他想到了什么,顿时振作精神,趴在床上,用手机照明,翻开了征文刊物的第五页。

那里用纤瘦的蝇头小字刊登着:《致聂帕榈的一封信》——

亲爱的聂帕榈,

你好,

突然之间给你写信,有一些冒昧,但我想要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现在说再见,还太早了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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